Rebirth-404 第132章 淇水

贺淇仍然处在崩溃的边缘：“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辛苦！知不知道我的生活有多么不易！你就只顾得上你的正义，怎么能想到我的……”

等等，她为什么会觉得生活不易？

贺淇这才发现，自己在梦里沉溺得或许比想象还久、还久，久到她都忘记了自己为何沉睡。安璋树的尸体横在那里，被人左一脚右一脚，泄愤似的踹着。

该死的！为什么要来打扰她的幻境，让她在梦里也要经历工作处处碰壁的无助！……她为什么要用“也”？她在现实中曾经经历过吗？

贺淇眼前霎时破开一片云雾，她预感到将要看些什么。

她悬浮在空中，以一种不可视的状态。这里是……别墅……庄园？生活在这里的人没有不是大富大贵的。院子里有个女孩在荡秋千，那好像是她自己？

不对，如果她是一个富家千金，又怎么会为了现实的负担烦忧甚至崩溃？

“这个贺家的女儿谁爱当谁当！”女孩的喊叫透过云层穿进她的耳膜。

她心里一动，似乎听见了女孩——那时候应该成年了——激动的控诉：“我是一个人，不是你们的联姻工具！他们家需要合作，需要拉拢，你们怎么不自己嫁给他？你知道我听说妈……她病得不行了心里有多着急吗？你知道我的学业正在关键时刻，但还是顾不上多少赶回来了吗？你们都知道！你们全都知道！这才能如此理所应当地利用我，利用我对你们的爱！我怎么不知道朝夕相处二十年的是这样的人啊？为了断了我的念想，甚至偷偷打点学校帮我退学！我怎么从来就没有看清啊？”

贺淇苦笑，是啊，当时怎么就看不清，以为感情能跨越一切冰冷的利益。要是早看清了，应该会活得轻松多了吧？

当年的诀别闹得轰轰烈烈，甚至惊动报社作为见证。她在报纸上读到各种解读的文章，大多是批判她冲动的，只有少数赞她追求自由的可贵精神。然而赞誉终究不能当饭吃，她需要有个工作，于是第一次以求职者的身份，去拜访那些大公司的HR——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落差，之前她都是和他们的最高董事在一桌吃饭的。

没有单位愿意录用她，是家人为了让她知难而退而从中作梗吗？贺淇不想控诉了，这解不了近处的难。不过他们以为这样自己就会屈服了？痴心妄想！大公司不肯要她，她就退而求其次，说不定也会把小作坊推向世界五百强呢，到那时可别来求着她和好！

她来到了合丰镇，入职一家私人设计工作室，这一次没有人再阻拦她。

但她差点被自己劝退了。她有些伤感地发现自己永远不属于他们，总是搁着一层，像天上的云和地上的土那样遥远。他们抱成一个排外的团体，而她的话总是被爱搭不理，搁置在不起眼的角落生霉。

直到那个人将她捡了起来。

他叫赵春林，是镇上有名的小老板，在这片地带也算富甲一方了。据说也是这个不起眼工作室的什么股东？不知道他对那些人做了什么，第二天贺淇的遭遇立马变了，所有人立刻对她礼貌起来，带着疏离的殷勤。

她的幸运还在继续，赵春林甚至为她介绍来前所未有的大客户，让她小赚了第一桶金。

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不清醒的。或者是当晚的庆功宴，所谓的“宴会”，其实只有两个人相对而坐，赵春林向服务员要来一根蜡烛。

“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一向自私的我会愿意不顾一切地帮你。我想我应该是爱上你了。”

“我也是。”天啊，那天晚上有酒，她一定是喝醉了。

“我可以……”他用手掌慢慢地爬上她的脸颊。

她闭上双眼，默认了这份旖旎。

第二天，赵春林为自己的酒后轻慢道了歉。他们两人亲吻拥抱，全都被周围人看见了，流言将要把她淹死，除非他们马上结婚。贺淇点了点头，无心思考，她还在回味昨晚的那个吻。

“对了。”领证时她才想起来，“你还不知道我……”

“我知道。现在你的家人就是我。”

她竟然觉得这是最美的告白，比一切情话都让她心动万分。

她怀孕了，同时也辞了工作。赵春林在床边咬着她的耳朵。阿淇，你放心，他说，我挣的钱足够养你和孩子了。随着肚子渐渐大起来，她也一天天憔悴下去，曾经的美貌再也无处寻觅。百般挑剔的公婆这时终于满意，邻居也不再碎语闲言，他们说这才是个当媳妇的样子。

在发作的前一刻，婆婆还在宽慰她，哪个女人没去鬼门关走过一遭呢？习惯就好了。

她再也不要生孩子了！疼痛、哭喊，药水的味道让她呕吐。她已经听不清护士教她怎样用力，只凭本能挣扎着。这孩子谁爱生谁生！她是再也不要生了！越来越冷了，全身麻着、软着……那些人长大嘴巴对她喊什么？

再度醒来时，她已经躺回了病房，赵春林从门外匆匆进来。

“胎位不正，难产。孩子剖腹产出来了。”他坐在床边看着她。

她突然感到心里生发的牵挂，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母亲了：“孩子……在哪里？让我……看看……”

“是个女孩。我起好名字了，叫’倩兮’，从《诗经》里来的，漂亮的意思，很好听，适合女孩子。”

“好……”其实贺淇想说，这名字听上去矫揉造作的，但她实在没力气了。再说，他也是孩子的父亲，就依他的吧。

赵春林的亲戚朋友来恭贺他，言谈间总会问起什么时候再添个儿子。她默默听着不说话，眼里只有襁褓中的婴儿，这是她的孩子，她的阿倩，粉雕玉琢的小小的一团，多漂亮啊。

母亲爱孩子是本能吧？为什么她自己的就……唉，不想了。

赵春林也喜欢这个孩子，没事就来逗弄，闹得她咯咯直笑。这时候夫妻还是能维持和睦的，但裂痕已经渐生。她觉得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提出重新回归工作，赵春林说什么也不同意。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她也是第一次看清了这个男人的控制欲有多么可怕。

他想要把她变成他的金丝雀！

另外，他在各种地方都变得陌生，让她害怕。

“你要是嫌钱少，就和你的娘家服个软和好啊！他们不是有的是钱吗？”

“赵春林！”她难以置信，“你明明知道我有多么恨他们！为什么总是逼我做不愿意做的事？”

她突然不想哭也不想吵了，看着这个她曾当作依靠的男人：“这才是你的目的吧？为了我身后的家族和财产？你以为我总是要向他们低头的，对不对？你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是不是？”

她被打了。

她甚至不能哭喊，因为没人会听她哭，而且，不能吓着孩子。

既然如此这份婚姻也没有存续的必要了。她原本以为离婚会很艰难，知道此事的人都劝她忍，哪有夫妻打了一架就闹着离婚的？男人一时冲动打了女人，这是常有的事，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她还是成功离婚了——他提的。

“她有了。”他没说那个“她”是谁，她已经猜到了。

婚姻结束得干脆利落。她几乎是净身出户，只带着年幼的女儿，不知是本该如此，还是他又做了什么手脚。不管了！不管了！就像当年从贺家出走那样，贺淇迎来了从丈夫家的第二次出走。

“妈妈？”女儿拉了拉她的衣角，她突然抱着她流下了眼泪。

我的孩子，我的阿倩！你要好好地看看妈妈，看看妈妈身上的伤，看看相信爱的妈妈落得个什么下场！之后，你千万不可走上与我同样的路，不要爱任何人，也不要相信任何人的爱！只有那样，你才不会被任何人伤害！

“妈妈？”她的孩子眼里带着同情，要伸手拥抱她！

“不！——”

她用力在女儿脸上打出五个指印。

不要爱我！不要爱任何人包括我！爱会让你后悔的！给我恨！听见没有！

女儿随她姓了，名字也被她更改，从菟丝花般的“倩兮”改成象征雄心壮志的“凌霄”。生活还在不遗余力地抽打着她，她甚至不得不低下头，找多年不联系了的家人借钱。

她为了女儿可以放弃尊严。但她不会给女儿因此感动的机会。她会打骂她。

女儿拿回了一张张满分的试卷和奖状。贺淇知道，她想让自己重新笑出来，可是对不起，妈妈不能如你的愿！奖状成了碎片，女儿的哭喊让她心碎，但她还要丢一本练习册过去告诉她今天的学习任务还未完成。

被我这样教养，你就算想爱谁也会退避三舍的吧！书上全是假的，那些教育专家都是骗人的！什么爱人的能力，这是最没有用，最能害人的东西了！

给我恨！给我恨！

女儿的眼神逐渐冷了，开始刻意地避着她，哪怕不得不相处也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她的成绩依然优异，她每次都能在排行榜的顶端看见她的名字，而她什么时候考的试，又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好的分数，贺淇再也没有主动听她说过了。

她学会了！她终于学会了吗？

不！她没有学会，都高三了，她竟然这时候忍不住向她请求休息！

不行！不行！不要指望我会爱你！难道你还被伤得不够吗？为什么还不死心？

她们吵了天翻地覆的一架，女儿的情绪从竭斯底里到突然平静。之后她真的没有向她求过什么，甚至极少回家，回家也是把自己关在书房复习功课。她去了C大，住在学校不在回家，也不肯发一条短信，贺淇唯一能做的，只是每月向她的银行卡打钱。

她的女儿真的完完全全不再指望她了。

这……应该是她想要的吧？她成功了？

可为什么这份成功带来的不是喜悦，反而，是心里空了一块的痛？

贺淇看着空空如也的聊天框，打了几行字又删掉，惊觉她怎么和至亲的孩子如此陌生了。

难道她一开始就错了？

四年啊！恢复关系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她的电话被挂断，她的礼物被不拆封地扔进垃圾桶，她去学校找她，她以学业繁忙的理由推托不见。

天啊，她都做了些什么！得不到回应的爱怎么能让人学会恨呢？分明是更加激烈的爱啊！

又过了一年，女儿被保研了，她一直是个优秀的孩子。

她也学着接受自己造成的恶果。就当我从来没生过孩子吧，就当我们母女从来没见过彼此吧……

但女儿在一个平常的晚上突然回来了，就像小时候每天放学回家那样。

“阿倩……凌霄？”

女儿的眼神依旧如冰霜，但她看见了隐藏着的熊熊烈火。

“别想让我彻底恨你，妈妈。”

这是她沉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等等……沉……睡？

她现在在某个地方昏睡呢。

是她的女儿让她沉睡的，是她把自己困在这里的……

这里不是现实！只是女儿给她造的一个梦！对啊，对啊，怎么忘记了呢？梦境中没有你的阿倩，没有你的凌霄啊！

你牵挂的孩子在那边！快醒来——

贺淇“醒”了，在仍处于梦里的林笙看来，便是突然无影无踪。只是现实目前是“不存在”的状态，不知贺淇醒来后会有什么新的变化，她将去向何方？

而且……林笙看着周围不变的景物。贺淇是梦的主人，按理说，她醒来后，梦境世界不是会崩塌吗？

现在它依然存在，而且能照常运行。在梦中以非实体存在的只有贺淇和她了。既然贺淇已经不在，这是不是说明……

“现在成了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