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暖光,烛照山丘深林,斑驳碎影泛林海涟漪,枝叶疏密中,只见一抹翠青灵活穿梭闪动的身影。
少女一袭青衣长裙灰短褂,头挽两小髻,臂弯处搭着个竹篮,不断俯身挑拣花草,似是见到了什么有趣之极的东西,明润眼睛倏地亮起。
“七芥……采点采点……”
眼前土壤湿润,生有零星几株植物,草梗泛黄,草尖生有黄花一朵,花蕊里头布有猩红点点,是医药材料里普通适用广的药材七芥。
那少女拿出把小利刀,熟练地割断草根,将淡黄梗完美地保存下来。割了仅剩的几株七芥妥帖地放在竹篮里,少女拍了拍手抖去泥土屑,继续往林深处寻觅而去。
鸟雀吱呀,叫声清脆。蝉鸣阵阵,如应和之。少女走了好长一段路,目之所及却无任何值钱药草,当即哀声叹了口气,寻了处盘根错节的老树树根,挽裙坐下歇息,仰头喊道:“啊啊啊烦死了!”
她神情很是悲愤,掩面自言自语道:“这山也太荒凉了吧,就没有什么值钱的药草吗?实在不行给我无缘无故找到个金矿也行啊!”
周围翠绿环绕,花香扑鼻,无声嘲笑她。
“加油啊云萝,”少女毫无生气地喊出了这个口号,蔫巴巴翻看竹篮里的药草,从最底下翻出个梨子,一口咬在上面,边嚼边道,“只要再这么捡个百八十年,发家致富指日可待啊云萝,不要泄气。”
云萝伴着溪泉撞石流淌声,三下五除二把梨子吃完,起身去溪水里洗手擦脸,提着个竹篮继续走。她寻着日头照射之地,沿水源处往上,企盼寻到点以此为生长条件的甘岁或是伏轲草。
然后走没多远,她突然警惕地停了下来。
作为一名医者,对血味很是敏感,她竟然在这宁静洽意的山林中,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不是畜生禽兽的血,是人血。
云萝首先俯身查看自己,前前后后都看了看,甚至扶着树干抬起脚,看看是不是不有那种小心踩到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鞋底刺进肉里流血了结果她还没察觉的伤口。
如果真是她受的伤,就代表着她的衣服或是鞋底破了个口,那么,一向抠搜的她将起诉这个万恶黑暗腐朽至极发烂发臭的肮脏世界。
没有,自己没有伤口。
云萝双眼一眯,提着青裙缓缓站起身,望向林中深处。
林间静谧,除蝉鸣鸟语、树影沙沙婆娑声外,可以说是万籁俱寂了,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声。
呃......看来这位尸兄很是新鲜啊......这味道,闻上去像是没多久之前才进货的。
让云萝大人去看看能不能捞到什么好东西,或许今早倒霉至极就是为了此刻的运气也说不定。
云萝提着裙摆,鬼鬼祟祟地踏草拨叶,往血腥来源处而去。
是的,不能发出任何声响,这样才能在发现事情不简单的时候,立马装哑巴鳖孙,第一时间转身悄无声息地远离案发现场,当自己从没来过。
血腥味越来越浓,云萝皱眉瞄了眼四周,也不敢折叶熏在自己鼻子上冲淡气味,怕丢失了线索,只能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然后她的视线中,水灵灵地出现了一个倒地不醒的人。
那人身形大致判断是名男性,骨架大,宽肩长腿,毫无气息地躺在杂草从里,满身伤口碎衣,浑身是血,干涸暗沉的血迹把草地都染了个透,直把云萝看得心惊,张着个嘴,差点可以生吞一整颗鸡蛋。
——嗐,绝对不是这个原因才惊讶的,主要是那人腰间有个配饰金光闪闪,在阳光底下泛着美丽又可爱的光芒,看着像是很值钱的金块玉佩,直把乡下土鳖的云萝惊得两眼放光,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尸兄,实在是对不住,既然您已脱离尘苦永登极乐,那就造福造福仍在凡间受苦受难的小民吧,也算是给自己积点阴德啊!
没良心的云萝决定偷过来卖掉。
她再次查看了一下四周——很好,真的没有人有机会看见她接下来的英勇壮举——哈哈哈哈,发家致富真的是指日可待了!
云萝眼里满是藏不住的喜悦,已经不觉得这血腥味难闻了,挎着个竹篮碎步走过去,首当其冲看的就是那宝贝宝佩。
真是块美饰啊,浑身金灿灿的,底端还有琥珀修饰,缀有细致入微的花纹,外头绕上翡翠玉,这就算拉个没长眼的外行人来看,肯定也觉得它价值不菲!
云萝喜笑颜开地扯向那系着金佩的穗子,余光瞥见一发光物,躺在那人手边不远处。
发亮!肯定是值钱的东西!
而且那个没穗子系着,好拿!
云萝右手爱不释手地捧着金佩,左手伸向那长物,脑袋终于给晃过去,正眼瞧了瞧。
一柄长剑。
甚至没收鞘,泛着雪白寒光。
那剑刃上凝血遍布,不用脑子想也知道不是什么装饰用的文剑,是正经开过刃、捅过人的。
掉进钱眼里的云萝大脑宕机了一下。
呃......这尸兄到底何方神圣啊,那剑柄的华贵程度,一看就不是乡里俗子会有的吧?!
直到这时,云萝才正眼看向那个被乌发盖住脸庞的人。她刚想伸手拨开,手指停滞在空中,忽然一转,探向那人手腕。
那人手指微蜷,掌中有一道狰狞伤口,里肉翻飞,无数红血涌出又凝固,形成了现在这副满是血迹蜿蜒的手。
云萝屏息静气,两指触及脉门。
脉象虚弱无力,浮大中空,如——不儿,这位尸兄怎么还有脉象啊?
她本来只算是捡破烂,这下好了,眼下这情形可就不一样了,她这是偷盗。
没关系,利剑在手,杀了此人,那金佩就还是她的囊中之物。
这不就更恐怖了吗云萝?这叫杀人越货!!师傅要是知道了直接气晕过去!
云萝无所谓地安慰自己,算了,现在就先不要了,静等这位仁兄死去,她再名正言顺捡破烂吧。反正伤这么多,脉象还这么浅,内里五脏六腑肯定也伤了个透,胸前玄色衣裳被刀剑划开,露出一臂长的血口,已经处于濒死状态了,救不活的,还不如不浪费那些药材,留给更有需要的人。
这么想着,云萝就去扒拉那人的脸。
黏成块的碎发被拨开,露出那人血迹斑驳的脸来。
这是一张骨相极其优越的面孔。
轮廓硬朗如刀削,失血的薄唇紧抿成线,眉眼鼻梁在阳光照射下立体分明,脸上暗沉血迹蜿蜒凝固,令左眼角染血发红的痣更摄人心魄。
没想到是一个长得过分好看的年轻男子。
听师傅说,这种伤得重又长得好看的,叫战损美人。
所以,为什么赫赫有名的定北大将军,会躺在这里?
云萝还是见过这位大将军的,前岁去往京城采买,正巧遇见定北大将军褚同舟率兵打了场漂亮仗,得胜归来。
那时阳春三月,百花齐放,柳絮纷飞,这位正当加冠年华,却早已领数军胜百战的大将军,仍是风华正茂少年气,眼里光辉璀璨,携万里夺目风姿,骑驹率兵,光荣归城。
云萝站于左街,和他匆匆对视了一眼,但当时那人意气风发,如诗如画,落在云萝眼眸中,只清晰见到他一人丰姿景象,好似周围寂灭,成了万千虚影,耳里喧嚣也朦朦胧胧听不清。他笑着,眼下那颗痣也像是活了过来,随他笑意而俏动不明。
他对所有人都是笑着的,云萝得承认,他朝自己看过来的那瞬间,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心跳停滞了一瞬,但也就一瞬,一如他投在自己身上的吉光片羽,就浑无所谓地笑着看向了别人。
就像骄阳,一视同仁照耀着他所能照耀的地方,他的眼里,是万千百姓。
所以当时何等翩翩如骄阳般的大将军,怎么如今沦落如此了?
不过……
云萝眼珠滴溜溜一转,突然邪笑起来。既然是定北大将军,那肯定家财万贯,她只要救死扶伤帮了他,肯定能讹……赚超大一笔!
师傅说过,可持续性的资产才是好资产,没有再生性的资产,是不安全的!
云萝突然觉得这人又能救活了,反正不管投入多少昂贵药材下去,她都能到时候连本带利讨要回来,这种身居高位之人才不差钱。
这人她是讹定了,谁也不能抢。
云萝撕下自己衣角布条,跑去溪水处濡湿,给褚同舟擦拭污渍血迹,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最后简单给他包扎了一下早就不流血的伤口,拽着他手,张牙咧嘴奋力地把他拉起来,搭在自己肩上。
云萝个子其实很高挑,在一众小巧可爱的女子里总是显得格格不入,小鸟依人这个词向来和她搭不上边,她以前还蛮羡慕,但现在只想着,要是真那么矮,她只能恬不知耻地死猪拖这位大英雄了。
幸亏这人此次无戴任何盔甲,常衣一身,否则她真拉不动。
其实她就住在这荒山里,靠近半山腰,隔人烟,享清净。
这一路上云萝没碰着人,她安置好重伤昏迷的褚同舟,就去前房拿药草,开炉准备熬。
叁百令、何金、乌冬、柏……
云萝拉开一木柜,里头药草和方才几柜大不相同,零零散散落在柜里,数目极少。
眼底划过一丝黯然,云萝还是拿了几片出来。
柏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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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药汤味徘徊身侧,沸水顶庐的咕哝声逐渐漫上来。
他隐约听到了悠然僻静的喜鹊鸣。
意识逐渐活络,褚同舟慢慢睁开眼,入目是一片发暗的竹青板。
这是哪?
褚同舟疑心想道,不自觉要起身观察,哪知手一动,浑身痛楚立马沿四肢百骸涌了上来。
视线中,一柄大刀划破深重夜色,斩过磅礴雨幕,直刺向他胸前——
喉间传来腥味,一口血涌了上来,霎时溢出嘴角。
远处“吱呀”一声,走来一个浅青少女,端着药碗,见到他这副死样当即大喊道:“哎我的个亲娘啊——你在干嘛?”
她连忙把碗搁置一旁,掏出绣帕就迎面而去,纤纤素手捧起褚同舟的脸,小心翼翼把他嘴角血迹擦去,嘴里嘟囔道:“要是吐在被褥上就不好了,擦洗很麻烦啊,小心点吧你。”
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如同清晨露珠,简洁纯净得自然清新。眸含清风春水,清波流盼,皎若秋月,宛如蕴藏下世间万般涤荡洗净的清丽脱俗。
这般好似悄然跑入凡尘玩耍的女子,正蹙眉哀叹道:“得了,还吐血,看来还得要命的治下去。”
褚同舟一把甩开她的手,挣扎着坐起身,冷眉问:“这是哪?你是谁?”
“嘿哟~”云萝瞪大眼看着这比她还没良心的,心道真是开了眼,顿时甩了下染血的帕子,叉腰道,“这是哪?这是你死掉的地方!我又是谁?我是予你新生的救命恩人,你要有点良心,还得跪下来磕头叫我爷!”
语罢,趁褚同舟还没反应过来,她当即欺身上前扒开褚同舟的衣襟,露出那人结实有力的胸膛和腹肌,也不顾褚同舟睁眼惊慌失措的眼神,直接上手重力拍了拍裹着绷带的伤口,佯怒道:“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些绷带和药草泥膏,全是姑奶奶我忍痛割爱只为给你治伤的!”
那伤还没好利索,被此人没轻没重地拍了拍,隐约可见红血丝渗出来,给褚同舟痛得轻轻嘶气,气道:“拿开你的手!”
大胆!此病患竟然敢跟云萝大人这么说话!
云萝直接就是一个离经叛道,手掌紧密贴合那胸膛,重重按着,讥讽道:“你现在就跟个刀殂下的鱼肉没什么两样,狂妄给谁看?”
褚同舟怕是在有生之年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女子,也怕是头一遭被人嫌弱小,没有狂妄嚣张的本,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疾忙抬手握住那不安分的纤细手腕,呼吸急促,咬牙切齿道:“你可知我是谁......”你要是知道我是谁怕是要磕头谢罪——
“知道啊,”云萝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定北大将军,褚同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