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匆匆一别,方扬连着几天都没再见过江池,每天两点一线上下班,多了规矩,少了随性,但生活却开始迈入正轨。
方扬把纯净水灌进养生壶里,无色无味,寡淡寻常,就像她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二十七岁以前在跑道上扬帆驰骋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现在想想似乎都已经是上辈子的记忆了,果然再野的马也终究要被拴进马厩里。
养生壶里的水烧到一百度。
隔壁屋的教导主任长了双狗耳朵,闻着声就来了。
“小方啊,水烧开了。”
方扬点点头,心想:可不就烧开了嘛,不烧开你能过来?
教导主任把自己那大茶缸子往桌上一放,揭开杯盖,茶缸子里沁着厚厚的一层老茶碱,台子上也不知道谁的茶叶,他问都不问,大大方方抓了一把,边往里倒开水,边爹味十足的说——
“常言道,茶要泡开,人要想开,你们这些小年轻跟我们那时候比可差的太远了,想当初我们的条件多艰难,手里头儿的好苗子,那还不是一茬接一茬,现在条件提上来,反倒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想培养出人才...难啊难啊...”
方扬班没上几天,教导主任的‘箴言’听得倒不少,翻过来颠过去都是这些话,就算要教育人,也搞搞创新好不好,人耳朵都起茧了,还是这些陈词滥调。
“赵主任,那什么我得上课去了。”
“到点了吗?行,那你快去吧,耽误什么都不能耽误教育工作。”
方扬嗯了几声,溜得比兔子还快。
为什么搞不出来好苗子?就是被你们这些婆婆嘴烦死的~
现在刚一点,大中午哪来的课?再说方扬今天压根儿没课,纯粹不想听他废话。
这会儿操场一个人都没有,她顶着太阳沿着跑道一圈一圈走。
大学那阵儿她就喜欢这样,有事儿没事儿就在操场溜圈,走累了,随便往哪一坐都能休息。
方扬觉得现在跟那时候还是有点区别的,至少现在自己不会随便盘腿往地上坐,再怎么着也得找个有椅子的地方。
她看了,也就前面的小树林里有长椅。
才三圈,就走累了,方扬真心觉得自己体力大不如前,但又一想,不对...她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应该不是累,是饿的。
她往长椅上一坐,偏过头,半眯着眼。
中午的风不冷,吹在身上十分惬意,丝丝缕缕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出,错落的光影在黑白相间的运动衣上交织,彷如体育课上忙里偷闲高中生。
如果不是旁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再过一会儿,方扬觉得自己都快要舒服的睡着了。
揉把眼睛,闻声望去,什么情况?
“我看一眼...”
“就看一眼...”
“你轻点捏...”
“我疼~”
这该不是...
没等方扬细看,肩上忽然落下一道力来,紧接着朝她耳朵吹热气——
“好看吗?”
方扬吓得一个激灵,要不是肩膀被人摁着,她这会儿估计就弹起来了。
“你——”
“嘘!”
江池食指抵住嘴唇,肩膀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的表情淡定的要死,丝毫没有自己吓到人的觉悟。
方扬被她吓得心脏怦怦狂跳,气的简直没话说,想发作可又碍着旁边树后面幽会的小情侣,骂人的话都到嘴边了,又被她咽回去,声音一压再压,低吼——
“你有毛病啊?!”
江池不理她,贴着唇边的食指,朝树后面指去,对着方扬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你看」
方扬也是傻,让她看她真就看。
这一看脸顿时涨成猪肝色。
“你!”
“好看吗?”
“你真的有病!”
方扬想走,江池就不让。
见这人要来蛮劲儿,江池一把掐住方扬的后颈。
她手冰凉,脖子又是敏感部位。
贴上来的那一瞬,都还没怎么用力捏,方扬就跟小僵尸贴了道士符似的动弹不得,梗着脖子,僵着身子,跟被人拿住了命门一样..从脸红到脖子根儿,两只耳朵像炉架子上吊烤的猪耳朵,滚烫的直冒热气。
她觉得自己脖子根儿那块好像剃了毛的软皮,又觉得江池的手像一张嘴,上面错落排斜着青嫩的小米牙,含着那块软皮,轻轻地咬,哪反应大她就往哪咬,哪叫人酸软酥麻,她就在哪越是不肯罢休。
方扬如同煤气灶上落撺的稀饭,咕嘟咕嘟的冒泡泡,再咕嘟咕嘟的偃火息热。
她从一碗热稀饭,变凉稀饭了。
偏偏江池不放过她,凑近她的耳朵,声音淡定的听不出一丝调侃——
“还是那个死德行。”
方扬脑子‘轰’地炸开!
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江池没防备,手被甩到椅背上,哐的一声,不算大也不算小,但也足够树后面的两人听见。
“谁在那儿?!”
她们打扰了别人的好事,人家当然是要恼的。
那男的走过来,一副要发作的样子。
方扬挡在江池前面。
江池一点不慌,眼前是方扬垂在身侧的手。
这人袖管撸起,露出一截紧实白净的手臂,她不胖,甚至有点瘦,但因为是常年训练的缘故,皮肤又不像一般女生那么细腻,攥拳绷紧的时候,青色血管跟凸起的长筋,在腕间明明白白。
江池想都没想,便去拉住。
方扬当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发誓江池贴上来的那一刻,自己是真的想甩开,可是江池的手那么凉,让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停止运转一样,满脑子都是她手为什么这么凉?以至于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把江池的手紧紧握住,不对..应该是紧紧裹在手里。
“王雨。”
江池音色平平,视线越过要发作的男生,望向后面还在整理领子的女生。
女生手一顿,快速展平衣领,回身看去,顷刻间满面通红,嗫嚅着:“学姐...”
“好巧啊。”江池看了眼男生,又看向王雨“你们...也来休息啊。”
王雨不知道为什么脸红的同时,好像又很慌张的样子“是啊,午休嘛...那什么学姐,我们先走了。”
说完,拉着男生快速离开。
方扬一脸懵。
这又什么情况?
“你认识?”
“研一学妹。”
“那你刚才还看!”
“那我怎么办?这种情况...我也不好走过去打断她们打招呼吧。”
江池一本正经,方扬无言以对。
再一低头,自己的手还跟这人的拉一起。
方扬顾不上别的,立刻往回抽手。
江池这次没用力,方扬一抽,她立马松开,以至于抽手的劲儿太大,方扬还往后颠了一下。
“使那么大劲儿干嘛?刚刚难道不是你占我便宜?”江池环着胳膊,言语淡淡。
要不是亲耳听见,自己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睁眼说瞎话的人竟会是江池。
“什么叫我占——”那两个字方扬说不出,瞪个牛眼“分明是你先来抓我的手!”
“我是让你别冲动,拉了你一下而已,我什么时候抓你的手了?”江池一口笃定“倒是你,搅了别人的好事,我好心帮你,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倒打一耙。”
方扬愣住,瞎话还带这么编的?
“什么叫我倒打一耙?我们到底是谁倒打一耙?你...”
“你什么你,难道没有?”
“什么我就有了?!刚要不是你——”
江池蓦的一抬头,斑驳的光影有些晃眼,落在她的脸上,整个人冷白的发光。
方扬忽的怔住,这一幕似曾相识。
是了,江池打小就这样,高中那阵儿就是这样的眼神,现在长大了,依然还是没变,她一般不说话,一旦开口便不容置疑。
以前方扬没脑子,这人说点什么都跟圣旨似的放心上,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还得时不时看看她的脸色有没有变化,要是没变化,那心便可以揣肚子里,要是有变化,即便是眨了下眼睛,自己都得七上八下忐忑半天,一个劲儿琢磨是不是哪里做不对了,所以她才眨眼睛?
后来时间一长,方扬就琢磨出来了。
其实根本不需要自己费心思,因为能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基本这事儿就已经板上钉钉,自己既没脑子又没手段,除了看着...什么都改变不了,也不可能改变什么。
就像刚刚,沉不住气的还是自己。
方扬眼底的光一点一点熄灭,她不想说话,也不想争辩。
她只想走。
江池看的清楚。
这人跟自己客套、生疏、礼貌、平常,就像看待一个陌生人。
这不是方扬,至少不是自己熟悉的方扬。
江池心一紧,瞬间揪在胸口。
不如吵一架算了,也好过礼貌微笑。
“方扬——”
方扬没说话,手揣兜里,听她叫自己又拧眉毛。
江池褪去方才的强势,平声静气的和她说:“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你们学校生活超市在哪儿?里面有没有卖..创可贴的?”
话落,江池举起自己的左手,手背朝向方扬。
一道红色划痕。
这是...
刚才碰的吗?
碰一下...就破了?
方扬有些不太相信,可那道划痕却又着实刺眼。
滚了滚喉咙,想说你们学校没超市?但话到嘴边却又改了——
“你...你跟我来吧。”
生活超市在生活广场那边。
没走多久就到了。
“你等我,我去买。”
“嗯。”
江池靠路边站着,她没之前穿的那么辣,但也还是穿了裙子,身条细溜,长得又好看,随便一摆动,都能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方扬低着头,问店员:“有没有创可贴?”
然后往店外面扫了眼,她以前也没这么爱穿裙子?现在怎么了?
“防水的还是带药的?”
“啊?昂..拿带药吧。”
“带药的不单卖,你得论盒拿。”
“行。”
正要结账,方扬又瞄见旁边加热柜里的燕麦奶。
付款码在手里犹犹豫豫,临扫前一刻,反扣住屏幕,伸手把加热柜里的燕麦奶拎出来——
“还有这个。”
方扬没要袋子,创可贴在手里。
她一边拆着盒子,一边走过去。
到了人跟前,头也不抬,说:“手——”
江池把左手伸给她。
一双很漂亮的手,干净白皙,指甲修剪的圆润,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有点小。
方扬的手大,手掌中间附着老茧,之前江池有摸到,刮过掌心的时候,有些疼痒。
“好了。”
方扬把撕下来的纸揣进兜,黑色的头发在太阳底下泛金,看着这人手背上的创可贴,虽然说不能全怪自己,但也确实是自己造成的,一码归一码,不管怎么样歉总还是要道一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嗯,所以呢?就一声对不起吗?”
方扬反手从帽兜儿里把燕麦奶拿出来,趁热塞进江池手里。
江池握着燕麦奶,暖意从掌心传向四肢。
她看着她:“没了?”
方扬不解:“你还要什么?”
江池把另只手摊开——
“把我微信加了,我就不告诉别人,你有特殊癖好。”
放在以前方扬一定会蹦起来,但现在的她却没有丝毫反应,那表情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江池嘴角扬着,但笑容已经僵了,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她们似乎又要分离。
向来理智占上的人,选择了感情用事,江池怔怔的望着方扬,佯装着轻松,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急了。
“只要你把微信加了,你特殊癖好的事我绝对不跟别人说,说到做到。”
...
时间向前行走,捡了未来,丢了过往。
好像一朵云跌进水里,被鱼吃了。
如今再看鱼也走了。
高中三年,弹指一挥间,但江池觉得对别人或许是,但对她们..不该是。
毕竟青春年少的情愫,无论走多远都该历久弥新。
自己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可直到话说出来的那一刻,江池才惊觉,自己把一切都想简单了,把方扬也想简单了。
太阳照在这人的脸上,驱不走半点阴郁,方扬的目光愈加平淡。
自己心里燃起的那点希望,在这人不复温情的淡漠里,渐渐浇灭。
江池在等她说话,但方扬迟迟未开口。
春日里倾斜的影子积满落叶。
终于,江池收敛了嘴角,再开口..平静的声音透着经年已过的伤感——
“方扬,我们聊聊好吗?”
她看见方扬的神情有闪动,但转瞬又消失不见。
方扬忽然仰起头,眼底勾勒的笑意并不真切——
“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想想挺不应该的。”
什么不应该?是不应该偷看别人亲热,还是不应该遇见自己?
江池想问,但不敢问。
她怕得到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
于是换了个问题,想要把话题岔开——
“你怎么突然当老师了?”
“拿不了奖牌,耗着也没意思,队里也不养闲人。”
方扬话少,说完两手又揣进兜里,很用力的裹紧,略微一低头,似乎在自嘲什么,太阳晒的她睁不开眼,抬头的时候眉毛皱的很厉害——
“我就这样了,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注定是要庸碌,所以江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没有多余的话,连声再见都没有,方扬转身走了。
空气凝固。
江池没有再像之前几次那样追上去,原地呆望她的背影失神。
仿佛无形中竖起一道透明的高墙,她在那边,自己在这边。
一个过不去,一个不回头。
江池真切的发现了一个自己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方扬是真的在和过去告别,和自己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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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落魄的从体院回来,一整天都不在状态。
夕落的傍晚,校园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烧红的残阳在做最后无用的挣扎。
路边的小狗在摇尾巴,路边的人丢了魂。
微信要不到,人也留不住。
江池前所未有的颓败,人站在葡萄架底下,心却不知跑去哪里,手里捧着本子,一个字都不想记录,上了这么多年学,头一回有种自暴自弃的冲动,随便吧,这个破葡萄谁爱种谁种!
她蹲下身,随手拾了根小木棍到处找蚂蚁洞。
小时候就这样,大了还这样,其实跟方扬的孩子气比,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正出神儿的厉害,一声“学姐”把她从外太空叫了回来,抬头一看,是王雨。
“学姐,原来你这儿啊,我还以为你回寝室了。”
王雨是个娇滴滴的软妹子,长相属于一看就特别能激起保护欲的那种,所以追她的人也特别多。
江池大概能猜到她为什么找自己——“有事?”
王雨脸一红,头转向田埂。
江池顺着视线看过去,不是中午撞见的那个。
“学姐..你也知道我家里管的严,尤其是在交往对象上面,我妈说了,现在男孩花花肠子特别多,女孩子谈恋爱一定一定要擦亮眼睛。”
所以你一天换一个?
王雨说:“我现在也很为难,但他们两个都很好,一个体贴,一个豪气。”
一个穷,但有爱;一个阔,但无情。
王雨一脸诚恳,又说:“学姐,你能不能帮我保密呀~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不想看他们为我想不开。”
词真意切,难为她眼不眨的和自己说出这些肺腑之言。
江池感叹现在的小姑娘和她们以前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果然时代在进步。
她捏着手里的小木棍,蚂蚁一溜一溜从她脚跟前绕过,忽然想到什么,头一抬盯着眼前娇滴滴的软妹子一瞬不瞬,那双不好糊弄的眼睛,难得眨了眨——
“那你帮我弄张京北体院的一卡通吧。”
王雨一愣——“成交!没问题!”
今天略小肥的一章双手奉上,后续会有大肥章的哦~
求求评论呀,感谢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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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