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3
裴安鸥心底重重一跳,有足足好几秒的时间,几乎僵硬着一动都不能动。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倒流进了大脑,巨大的晕眩感让她整个人都快要崩溃。
自|杀?怎么好好地就想要自|杀了呢?
裴安鸥闭了闭眼,心想:阿槿就真的这么喜欢那个姑娘吗?为了她连命都能不要了吗?
裴安鸥攥着书的手剧烈颤抖,眼眶红的厉害,仿佛有种窒息般的剧痛和恐惧从血液中硬邦邦的压下来,连五脏六腑都痛的紧紧绞在一起,却又完全无计可施。
这几个月来,她能想到的办法已经都试过了,心理疗法、陪伴安慰、回避刺激,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但郁故槿还是走不出来,还是对生活绝望了,甚至试图去结束这一切。
——自己还能怎么办?
裴安鸥沉默许久,终于睁开眼想要把那本书放回书架。
但就在起身的那一霎那,大概是由于打击过大,裴安鸥还处于麻痹状态,外加蹲久了双腿控制不住地趔趄一下,掌心本能地朝外扶向软皮沙发,手里的书“嘭!”地一声掉到地上!
紧接着,一张铂金色的名片从封面夹层里飘落出来。
裴安鸥下意识瞥了眼名片,心口直觉地蓦然一慌!
脑海里猝然闪过一丝模糊而又恐怖的猜测。
可能是今天碰到的意外太多,又可能是这段时间郁故槿沉默寡言的游离,潜移默化下把一向优雅体面的裴安鸥变成了惊弓之鸟。
她静静站在原地,手垂在身旁,半晌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
许久后裴安鸥眼底终于掠过了类似于下定某种决心的神情,抬起头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绕过沙发,走到靠近落地窗地一侧,慢慢俯下身,把那枚名片捡了起来。
那其实真的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名片,普通到随处可见,质地朴素,设计简单,跟面包店里任何一种产品的介绍卡别无二致,只要能足够漠然地忽视最上方一行字:
蔚然心理诊所。
名片下方是一排小字——地址:淮城市交南路318号,被用红色水性笔重重圈了起来。
……这是一种自我潜意识的暗示?
还是一段荒唐情节的预告?
裴安鸥心底猛地一揪。她张了张嘴,原本涣散的目光落在郁故槿微微突起的五指关节上,似乎想要询问一个答案,然而下一秒却被生生抑制住,只是说:“你现在还在看那本书吗?”
郁故槿问:“哪本书?”
裴安鸥停顿几秒,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来她不愿意提及书名来刺激郁故槿,二来“那本书”的特指性在她看来几乎等同于“那个姑娘”,根本不该构成一个反问句。
郁故槿转过脸,看见裴安鸥紧皱的眉头,忽然间就有些难受,尽管那霎那间地感觉来的猝不及防。她低下头与裴安鸥对视,目光柔和而平静地重新问了一遍:“妈,什么书啊?”
郁故槿身材高挑匀称,即便微微弯着腰,其实从裴安鸥的角度来看,也只能看见她自然垂落眼睑上青色的细小血脉以及瞳孔深处闪烁的探究神情。
她忽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她习惯于抬头去看郁故槿,习惯在自己欲言又止时,郁故槿沉稳冷静又不动声色递来的台阶,以至于裴安鸥怀疑自己才是被照顾的那个。
她错开目光,盯着厨房光洁瓷砖上的某一点出神许久,细小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半晌才轻轻道:“《自|杀论》。”
没有预想中的尴尬或是凝滞,郁故槿只是笑了笑,轻轻松松道:“《自|杀论》?没有了啊。”
“那本书是之前学校老师要做研究,需要用书里的理论跟数据做个参考。正巧我当时课题论文刚申报完有几天的休闲时间,就帮她一块查了。”
裴安鸥一时难以置信:“什么研究还要看这种书啊?”
“学生心理健康状况方向的,具体的内容不太了解,我做的不多只帮忙查了些文献资料。”
郁故槿似乎知道裴安鸥在担心什么,却没有戳破,只是主动解释说:“别怕,那本书不是教人如何自|杀的。……主要是一些研究的方法论,例如自杀的定义、原因、划分等等,简单来说是教人如何做研究的。”
“那……”裴安鸥听的似懂非懂,有一些迟疑,大拇指无意识地揉搓食指关节:“那蔚然心理诊所……”
郁故槿点点头,说:“也是课题研究。”
裴安鸥“嗯。”了一声,不说话了,好像背了这么多年的重担一下子被人碾碎,在释然之余内心更多的是百感交集。
将近十余年的沧海桑田,从郁故槿被郁南天赶出家门的那天起,将近十余年的时间在历经争执、吵闹、绝望和对峙之后,没人想得到当时如天堑般难以跨越的鸿沟,如今再回头看,才发现已经被抛在身后。
在这场跨越鸿沟的征途里,每个人都被困其中,所有人都对最亲的人亮出獠牙,也都最终伤痕累累。
裴安鸥无声地呼了口气。她扯了扯嘴角,那应该是一个笑容,只是在她依旧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有些勉强和苦涩。
不过可能是怕郁故槿看见,那个笑意转瞬即逝。
裴安鸥垂下头,眯着眼睛用手背摸了下脸,等唇角的笑意不再僵硬,才温声说:“阿槿,妈其实不是反对你跟女孩交往。”
郁故槿拿纸巾的手一僵,骤然不动了。
她只听裴安鸥接着道:“我只是担心你受到伤害。”
她顿了顿,似乎是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了,于是抬眼直直地望向郁故槿的背影。
郁故槿敏锐感受到了裴安鸥灼热的目光,却没有转过身,依旧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台面上溅出的水珠,甚至连每一下提手擦拭的幅度都毫无二致。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但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紧紧抓着纸巾边缘的五指,因为力气过大几乎连指尖的皮肉都变得青白。
郁故槿无疑是了解裴安鸥的,这种背对的姿势好像是一种温和而宽容的鼓励,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裴安鸥的心理压力。
“妈其实只是希望你能够做个平凡人,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按部就班的读书、毕业、工作,书甚至不需要读的很好,只要能知礼节明义理就行。等到了一定年纪,拥有一份体面而不劳碌的工作,能找一个爱你的人,顺其自然的结婚生子,一辈子无病无灾,无穷无困,好好生活下去……”
裴安鸥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是自嘲一样揉了揉眼睛,慢慢说:“阿槿,很普通吧,但这已经是妈能给你设想的最好人生了。”
“我不用你去当什么富豪,也不用你有多成功。妈只是想要你走一条能够跟大多数人一样的路,这条路被无数人证明可行,你走过去才不那么容易摔跟头。”
“当你第一次告诉我你喜欢上同性的时候,妈的心里其实是慌乱的……我一遍遍问自己:怎么会这样呢?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所以你对待感情的选择都跟别人不一样?如果我对你关注再多一点点,早发现一些,事情会不会就有了转机?你就不必受这么多苦,走这么一条艰难的路……我最绝望的时候甚至想过,会不会是因为小池带坏了你,毕竟你整个青春期都在陪她长大……”
郁故槿眉心动了一下,抿了抿唇,辩解说:“不是,妈,这件事跟她没有关系。”
“我知道。”裴安鸥点点头:“如果你对她有意思,你们不会还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们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郁故槿当时能再稍微敏锐一点,或者有平时一半的脑力,都能听出来这句话所蕴含的巨大信息量。但她当时注意力完全不在这句话上,别说怀疑,甚至连多想一点都没有。
“后来这事掂量的多了,我自己其实也转不出来了。”裴安鸥错开视线,声音里好像有微微的低落:“所以我就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还加了很多聊天群,我就想看看同性恋到底是什么,别家的孩子都是怎么解决的,别的父母是怎么做的,我能不能跟着学学。”
“毕竟我的阿槿一直都是那么优秀,大冷天的六点多早课因为想让我多睡会,从来都是自己骑车上学;小时候学习格斗,多累多疼都没有喊过一声,说学好了可以保护妈妈;后来工作了有了钱,自己什么都没买,就各种补品、旅游票的往家里买。她那么懂事,那么出色,怎么就因为是个同性恋就见不得人了呢?”
怎么就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成不检师德,说成变态了呢?那些评判她的人凭什么呢?!
对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自己孩子蒙受不公、过得不好更加锥心之痛了。
裴安鸥音线渐渐哽咽起来,字与字粘连的尾音里有种难以抑制的剧烈颤抖。可能是不想让本来就糟糕的事情变得更加不体面,也可能是不想在孩子面前怯懦,裴安鸥停顿了下来,紧紧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悄无声息的滚落脸颊,洇出一道暗色的反光。
过了几秒,她睁开眼,抬手慢慢地揉了揉泛红的眼角,好像凭借这个动作把情绪暂时压制下去:“我甚至还去看了心理医生,就是在那个蔚来心理诊所……”
“问诊的医生很年轻,办公桌上跟木质地板上散落了几张她小孩的照片。我进去的时候医生正在收拾,说请我稍等,刚才她把装照片的袋子弄破了。我帮忙捡了一张,无意间看见她姑娘的照片,愣了一下,心想,她跟你小时候真像啊,水灵灵的,又认真严肃的不行,像个小神仙。”
“也就是那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好像释然了。”
裴安鸥轻轻地笑了笑。
可能是平时并不藏事又精细保养的缘故,她其实长相并不显老,面容平和细腻,举手投足有种女性独特的文雅与温婉气度,说话一直不紧不慢,给人一种不管做了什么都会被无限包容的感觉。
“我之前一直在想,如果你们真的一直这样下去,现在还年轻可以什么都不在乎,那未来该怎么办呢?事业、前途、人际关系多多少少都会被影响。你们老了怎么办?生病了病床前连个孩子都没有,谁能照顾谁啊?进了养老院请了护工会不会被人欺负?如果哪天你的伴侣变心了,留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你们连个最基本的保证也没有。”
裴安鸥叹了口气:“阿槿,妈不是不盼着你好,只是……”
“但爱上男人也不能保证这些啊。”郁故槿说。
她声音很平静,逆着光很难看清她冰凉白皙脸庞的侧脸上是什么表情,但细听的话语气里有种颇为冷静的审视:“甚至男性的出轨几率会更高,情绪更不稳定,平均预期寿命会更短,就算我结了婚,最终的结局百分之七十依旧是我替他送终。妈,既然都是拼概率,那这种结局跟您刚才说的有区别吗?”
“再说,妈,您心疼我,但别的男生也是他们妈妈的心头肉。如果我只是因为偏见和压力,而不是因为爱意而跟一个人结婚,这对他来说并不公平,剥夺了他体验爱情的权利,他们的妈妈也会心疼的。”
裴安鸥没有说话,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沉默许久。
“……我知道。”很久以后她开口道:“阿槿,我们都陷在这个怪圈里太久,互相为难,苦大仇深,以至于我都忘了,其实从最开始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开心就足够了。”
她抬起头和郁故槿对视。那目光其实充满了无尽的疼爱和怜惜:“人跟人走的路是不一样的,这个世界足够大,能容纳所有与众不同的选择,只要没有违法犯罪,坚守礼义廉耻,爱情也不过是最普通的一个而已。如果走这一条路你能得到心安,是快乐的、自由的、自我的,那也没什么不好。”
“我跟你爸爸越来越老了,以后肯定都是要先离开的,所以总忍不住想趁我们还在的时候,替你谋划以后怎么办,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你传授所谓的经验,逼你接受世俗规制,也不管你需不需要。”裴安鸥说:“但我们当父母久了,似乎忘了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才是有选择权的那个。”
裴安鸥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一出口就飘散在了空气里,却又仿佛夹带着千钧之力,于虚空中重重一锤砸在了郁故槿的耳膜上,嗡鸣呼啸!
郁故槿一时有些怔松。
郁老师:呜呜呜呜,世上只有妈妈好,世人诚不欺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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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Chapter 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