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8
宁池推门进来的时候,餐厅的钢琴曲已经接近尾声,门童得了方圆的指示,毕恭毕敬地把她往正好郁故槿从餐桌上直起腰,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
视线跟宁池触碰的一瞬间,郁故槿好像被定住了一般,怔怔然地一动不动,失了神凝望宁池朝自己走来。
——那一瞬间的眼神很耐人寻味,虽然转瞬即逝。
看上去有心虚、疑惑、委屈、颓唐等等复杂的情绪,并且还夹在着不易察觉的、寻求依赖的意味。
……寻求安全感?在自己身上。
宁池深邃潋滟的眼睛不由微微笑起来,这种在外人面前傲然屹立却对自己露出脆弱感的郁十六太招人稀罕。她几步上去主动牵住了郁故槿的手,细细看了几眼:“过敏了吗?”
郁故槿摇了摇头,轻声解释说:“没有,没被玫瑰花碰着,别担心。”
宁池松了口气:“那就好。”
身侧有推车经过,宁池往郁故槿的方向靠近两步。她左手还保持着牵郁故槿的姿势,右手为了保持平衡,撑在餐桌桌沿上。
俩人鼻尖几乎碰在一起,郁故槿满鼻腔都是宁池身上熟悉的气息,好像甘冽的薄荷果香。方才宁池在窗外站了许久,大衣上有增添了几分深秋正午阳光的味道,干净又让人心安,与餐厅暖气吹出来的人工热风完全不同。
郁故槿鼻翼耸动了一下,疑惑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宁池面色微微有异。
定位是方圆发给她的。但跟方圆相关的一切如同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被巨浪吞噬,粉身碎骨,宁池不能把郁故槿牵扯进来。
“没找,刚才正好在附近办事,路过的时候从窗外看见你在这里。”
宁池迎着郁故槿的目光微微笑道,音线听起来流畅而毫无破绽。她停顿几秒,瞥了眼桌角放着的花束,不动声色岔开话题:“桌上怎么会有玫瑰花?姐姐是答应要跟她复合吗?”
郁故槿没想到宁池会如此直接,一时愣住,神情有些许的不自然。
不过她还没想到合适的语言解释这一场如同乌龙似的闹剧,就听一旁的莫思岑插嘴,言之凿凿保证:“还没有复合,是我要重新追求老师。”
“……”
空气里莫名静了一下,宁池仿佛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人似偏过脑袋,深邃的眼镜盯着莫思岑看了许久,才神情冰冷:“你要重新追求?”
“对。”莫思岑笑了笑,对着宁池表忠心:“不过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会好好对郁老师,绝不会……”
绝不会怎样?宁池心想:你根本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不管你抱着怎样的动机,也不管你今天所谓的故事是编造还是真的,我都不会把她再拱手相让第二次。
不会让她、你、以及我自己,重蹈当年的覆辙。
宁池遂转了下转过头去,深邃冷漠的眼睛睨了莫思岑一眼。那眼神其实非常平常,甚至可以称得上举止有度,但不知为何,莫思岑忽然哽住,心里被宁池看的有些发毛。
那是一种人类在面对未知危险时与生俱来的下意识反应。
“怎……怎么了?”莫思岑她惊疑不定。
“我问你了吗?”宁池冷冰冰道。半晌嗤笑一声,声音非常随意又强势:“还是究竟有谁给了你一种错觉,让你误以为在我面前,你仍然有代表郁故槿的资格?”
“
…………”
可能宁池的语调有些冷,郁故槿的手指在宁池掌心之间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又蜷缩起指尖,冰冷的凉意顺着指缝往血液里蔓延,留下有些湿润模糊的触感。
宁池回过头,想要递给她一个别担心的眼神,却发现郁故槿不知什么时候敛下眼眸,薄薄的眼皮上露出青色又纤细的血管,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
——其实单从外表上看,郁故槿的表现和姿态都太得体了。
她身形依旧挺拔绰约,姣好的面庞神色平静而宁和,好似无坚不摧。但宁池还是透过郁故槿一层伪装,察觉到她其实隐约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全感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刻在了骨子里,跟莫思岑的那段失败恋爱给她带来的打击太大了,甚至于哪怕曾经带来伤害的那个人在记忆里已经模糊了身影,但那些伤害、否定、自我怀疑和欺骗背叛所产生的阴影,也会如幽灵般如影随形。
郁故槿曾经逃避过——她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看跟莫思岑相关的东西,甚至到了听见她的名字都会失魂的地步。
但现在——
“……不要。”郁故槿抬起眼睛看向宁池,唇角慢慢浮起释然的笑意。她眼底闪烁着细碎的浮光,似是无意识地朝宁池伸开手臂。
那是个近似于要求拥抱的姿势。
宁池一直以来紧绷的心弦好像被无意识的撩|拨,勾起心底最柔软的涟漪,紧接着修长的手臂一挥,揽过郁故槿另半边身子,紧紧抱住了她。
“我跟她不会复合。”郁故槿附身在她耳边低声说:“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我对她没有感觉了。”
宁池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眉心却很细微的上扬,说道:“……好。”
郁故槿也就没再说话,沉默地把半边侧脸埋在宁池温暖的大衣衣领里,酸涩的液体从心脏深处慢慢流过鼻翼。
她从成年开始都很少让人这么抱着,郁故槿始终都是强者,遇事从容不迫,她几乎没有需要依赖别人的时候,就算是和莫思岑恋爱的时候,也一直都是率先迁就的一方。
这不单单是出于年长一方的体贴和修养,还有一种出于惯性的疏离以及把控全局的主动。只不过这种强势被包裹在一种温和的姿态下,一般人很难察觉到。
现在被宁池这么抱着哄,就有种失序的柔软感从心底弥漫开来。过了大概半分多钟,郁故槿才缓缓呼了口气,解释道:“我本来是在等你来接我回家。但是没等到你,思岑就堵到了附中校门口……我担心她在校门口闹出些什么事,所以才答应跟她来这里的谈谈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要让你看见这一幕,让你难受或者因为昨晚的事要冷落你。”
郁故槿她眼睫剧烈颤栗,但说出口的话却异乎寻常的坚定:“不存在那种事,宁池,别胡思乱想。”
宁池愣了一下,觉得郁故槿简直是个神人。
都到了这个份上,还是能照顾别人的情绪。但从另一方面来讲,没想到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得到这个答案。心里仿佛在霎那间就被一股暖流填满了,感觉到难以言喻的甜蜜,以及感同身受般的心疼。
“没有胡思乱想,是我来晚了。”
宁池左手慢慢从上至下抚摸着她的后背,又摸了摸她的颈骨,动作轻柔却有力,带着无尽的珍视和承诺:“复合也好,不复合也很好,只要你开心,十六,你想怎么选择都可以,不用给任何人解释。”
其实这种话从一个追求者的立场上来讲有些虚伪,但宁池不是。她总是显得很真诚——想要和郁故槿在一起是真的,但想要郁故槿过得好也是真的。
“…………”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莫思岑疑惑又心悸,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半晌不知做何言语。
按道理来说,宁池拥抱郁故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是她作为女人的第六感却敏锐捕捉到这个拥抱和几年前她亲眼所见俩人的拥抱相比,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只是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同。
莫思岑方才流了泪,此时脸上的妆容已不复先前的神采动人,唇色青白,再加上神情落魄,与宁池本就艳丽妩媚的五官相比更是相形见绌。
她心里盘旋已久的不适感和胜负欲愈发严重,蹭的起身从椅子上站起来,与俩人打过招呼就拎着新款Gucci背包进洗手间补妆。
然而等她十分钟后再从洗手间出来,却发现餐位上只剩了一个人。
宁池陷在真皮靠椅里,右腿脚踝搭在左腿膝盖上,目光专注又眷恋的落在某处,很久很久都没有动。仿佛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她分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莫思岑丹唇饶有兴致的弯出道弧度,心想谁有这天大的本事,能让宁池这种桀骜张扬的人收心?
她侧过身,顺着宁池视线望过去,下一秒瞳孔却骤然一缩!
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是郁故槿。
——她曾经无数次并肩而行的前女友!
莫思岑僵直地站在原地,能清楚的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并不规律,浑身的血液如潮涌般起起伏伏,一泵一泵的冲击着太阳穴,如鼓点般急促又强烈。
怎么可能?!
宁池曾经喜欢过郁故槿是不假,但是近水楼台了这么多年都毫无动静,怎么可能呢?!
不不不,最重要的是,如果宁池真的喜欢郁故槿的话,那郁故槿知道吗?她接受了吗?她们两个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还是说,郁故槿跟自己还谈恋爱的时候,俩人就已经搅和在了一起?!
如果莫思岑但凡还有丝毫理智,她就应该知道郁故槿绝对做不出一边跟她谈恋爱一边吊着宁池的事,那样太不体面,道德上跟精力上都说不过去。
但现在她满心都是情绪,强烈的愤怒、不甘、悔恨、憋屈,其间还夹杂着一种类似于希望被浇灭的绝望,如同毒蝎般精准的刺痛她的心脏,毒液缓缓流进她痉挛的中枢神经里,麻痹般的无力感让她几乎呼吸不上来。
莫思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了餐桌,又是怎么掐紧五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郁故槿呢?”
她一开口自己先愣住了,难以置信嗓音已经沙哑到这种程度。
宁池挑了挑眉,收回目光,对着莫思岑粲然一笑:“别人的女朋友,不劳你挂念。”
“……别人?”莫思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如果方才莫思岑没有看见那一幕,没有自我推演许多宁池和郁故槿的关系,那眼下宁池这句话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比较有力的警示而已。但事实是她已经先入为主的进行推测,这番话再听到耳朵里就只是宁池赤|裸裸的挑衅了。
莫思岑此刻在心底完全确信郁故槿跟宁池之间的“情侣关系”。她难以置信的盯着宁池,半晌嘶哑喃喃道:“她和你……你们……?”
“姑且可以这么理解。”
宁池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揶揄地笑了起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莫小姐如此关注一个注定跟你无关的人,如果你远在大洋彼岸的丈夫知道了,会不会吃醋?”
宁池说话语速不快,脸上虽然笑着——可莫思岑能看得出来,跟宁池看向郁故槿时候带着无尽暖意和爱意的笑容相比——此刻的笑意丝毫不达眼底。
她只简简单单的穿了件风衣,叠腿而坐,目光清明冷淡,好像对什么都毫不在意。然而根据莫思岑曾经与宁池长期相处的经验来看,她清楚宁池远比本人看上去要危险得多,她性格里有从小就练就出来的很残忍的一面,锋利、狠辣、孤注一掷。
就例如现在,俩人分明是一站一坐的姿势,但是即便莫思岑占据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宁池,此刻却莫名从本能中隐隐感觉到在被宁池压制。
因此如果有可能的话,莫思岑并不想单独与宁池聊天。
“这是家事,无可奉告。”
莫思岑退了两步,迎着宁池的目光警惕道:“既然郁老师走了,我也就不奉陪了。账单我已经签好,如果午餐合你胃口的话,请慢用。”
她说完有意识地顿了一顿——
莫思岑在法国陪尤安出席过很多社交场合,自然知道这句话说的其实很失水平,甚至有些冒犯。
然而出乎莫思岑的预料,宁池根本没有发怒,甚至连开口的意思都没有!
她依旧靠在昂贵的软皮座椅里,神情玩味地抬手拿起餐盘上的银色餐叉,就在莫思岑以为宁池不会再多说什么,拎起背包转身离开的瞬间,身后蓦然传来一声脆响——钉!
莫思岑猝然回头,只见冰冷的餐叉直直插裂了整个青瓷餐盘!
这个动作强悍的意味溢于言表,莫思岑眼角的青筋不受控制的跳动,暴怒道:“你怎么……”
“尤老板不会吃醋,因为你对他而言从来都不是伴侣的角色!”
宁池不由分说打断她。
迎着莫思岑悚然地目光,宁池好整以暇地微微笑了起来,另一只手平静地把手机贴着桌面推了过去,语气非常笃定又冷漠:“柏拉图别墅庄园S区3幢,这个地址莫小姐熟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