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河》
2024.11.25【久栖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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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稚鱼再次拿出手机,手机屏幕已经摔碎,开机键长按多久都没有任何反应。
她叹口气,将手机放回书包。
此时,广播播报已经到站,江稚鱼离开座位,排队出了列车。
这是最后一班列车,此时天幕落一层暗澹,夜色晦昒,远处的霓虹灯闪着流光溢彩。
车站外面停着几辆拉客的摩托,一个男人走过来,问她:“小姑娘,去哪儿啊,我送你。”
江稚鱼往旁边挪几步,回道:“不用了。”
男人跟着她:“这太晚了,打不到车的。”
“有人接我。”江稚鱼说。
男人狐疑地看她两眼,回去靠着车继续等待乘客。
江稚鱼站在路边,夜风徐徐,她摸遍身上的兜,又取下书包仔仔细细翻看,没有找到任何现金。
她又徒劳地拿出手机按开机键,刚刚的男人见一直没人来接,几次将目光看过来。
江稚鱼摆弄着手机,正想着离开车站,突然一辆黑色摩托车在她面前停下。
“江稚鱼。”声音闷沉低缓,从头盔里传来。
江稚鱼看过去,那人取下头盔,额头的短发散乱搭着,单薄的眼皮掀起,看着她。
“陈最?”
“好久不见。”男生的语气平淡无澜,问她,“坐车吗?”
江稚鱼抿抿唇:“我没有钱。”
男生似乎愣住,她反应过来,脸颊有些发热,解释道:“我手机坏了,也没有现金,不是故意不给钱……”
“不收你钱。”男生说,“上来吧。”
江稚鱼坐上车后座,双手往后抓着后货架,跟陈最说了地址。
结果陈最回头看她一眼,出声:“抓紧点。”
江稚鱼犹豫了一下,细白的手指拽住他的衣摆,陈最这才重新戴好头盔,一踩油门冲了出去。
夏夜的空气粘稠闷热,摩托车在笔直的道路上疾驰,带来一丝凉爽。
少女披散的头发被吹得凌乱,等红灯的间隙,又被纤细的手指重新梳理好。
江稚鱼找话题:“你也考了这里的学校吗?我一直不知道。”
“我没读大学。”陈最回答。
江稚鱼瞬间变得无措,一时沉默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一直抓着的衣摆,变得皱巴巴。
在她想开口道歉的时候,绿灯亮了,风又吹乱她的头发。
那句道歉一直憋着,等江稚鱼下了车,她又觉得再提及会显得突兀,只说了句:“谢谢。”
“不用。”陈最只有两个字。
这场猝不及防的重逢有些尴尬,江稚鱼局促地再次开口:“那我走了,你回去注意安全。”
陈最点点头,于是江稚鱼转身走进小区。
这是个老小区,大部分路灯已经坏掉,一直没有修理,路过垃圾桶时,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酸臭味道,被高温烘得发酵。
江稚鱼仔细看着脚下,走进一栋楼,一楼楼道停着一辆上着锁的自行车和几堆杂物,她上了楼梯,抬脚跺了几下,缠着蜘蛛网的灯泡才亮起来。
江稚鱼爬到五楼,从书包找出钥匙打开门,她住的合租房,客厅和厨房共用,与她一起合租的是一对情侣。
进门她就听到一些尖叫和粗骂,夹杂着床架晃动撞击墙面的声音。
江稚鱼打开客厅的灯,快步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换另外一把钥匙,插进锁孔,拧一下,却丝毫不动。
她拔出钥匙,重新插进去,还是打不开门。
另外一间房的声音很快停歇,门被打开,女生大汗淋漓,只穿着一件白色短袖,不耐烦地看向她:“大晚上吵什么吵,烦不烦呐!”
江稚鱼不想和她争辩,说:“我房间打不开了。”
“房东不让你住了,把锁换了。”女生翻个白眼。
“为什么?”
“你走那天厨房的水龙头都不关,差点把房子淹了,人房东生气了呗。”
江稚鱼皱起眉:“我关了的,我记得很清楚。”
“谁知道你关没关!”女生吼道,“反正房东让你搬走。”
江稚鱼紧抿着唇,直直看向那个女生。
女生被盯得心慌,匆忙移开视线,到冰箱里拿一瓶冷水,说:“反正你今晚进不去了,出去找个地儿睡吧。”
“让我搬走,我的东西呢?”江稚鱼问。
“我怎么知道,你明天自己问房东!”女生抓着水,回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
不一会,房间里又传来男女兴奋尖叫的声音,而且愈演愈烈。
江稚鱼垂眸在客厅站了会,瞥一眼紧闭的房门,打开电视,切到听歌软件,搜索《大悲咒》,播放,加大音量。
然后打开门,出去,关门。
“卧槽!有病吧!”屋里很快传来气急败坏的骂声,几乎震动门板。
江稚鱼抬脚离开,顺着走廊走到楼梯口,下楼梯的时候总要停下来跺几脚。
她路过没有贴瓷刷漆的水泥墙,走在错综复杂的电线下面,听着夏夜里的虫鸣,突然觉得疲倦,好似被不断涌来的潮水围裹,透不过气。
匆忙回老家参加妈妈的葬礼、跪在堂屋守灵整整一夜的时候她没觉得累,被一堆亲戚围着骂晦气的时候她没觉得累,所有存款随着一张薄薄的银行卡给出去的时候她没觉得累。
现在回不到那间狭窄老旧的租房,却觉得累了。
江稚鱼低着头往小区门口走,热空气重得没有一丝流动。
上下楼一趟,她的后背沁出细汗,棉质薄上衣被书包覆盖,贴着皮肤。
披散的头发也黏在后颈,她抬手拨了拨,从书包侧兜拿出一个鲨鱼夹,将头发随意挽起。
这个小区没有门卫,锈迹斑斑的铁门只有一个插栓,另一头的锁头已经被岁月腐蚀,门一推就开。
江稚鱼伸手推门的时候,铁门发出咿呀响声,接着是一道淡淡的嗓音,像凉薄的月光:“江稚鱼。”
江稚鱼抬头,没有看到月亮,只看到点点火光。
陈最坐在摩托车上,一条腿支在地面,指间夹着一根烟,燃着猩红的光,扑簌簌落下的灰烬又被黑夜卷走。
他单薄的眼皮掀起,直直看过来。
她走过去,在距离他几步的时候停下:“怎么还没走?”
陈最将烟丢掉,踩灭,然后下车捡起,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抽根烟再走。”他开口,“怎么又下来了?”
江稚鱼笑笑,尽量说得体面:“房东让我搬走。”
陈最皱起眉:“现在太晚了,明天再搬不行吗?”
江稚鱼还是笑,摇摇头。
她斟酌着,犹豫着,想着怎么开口借钱。
毕竟他们真的不算熟。
“有地方去吗?”陈最垂眸,问她。
“找个酒店住一晚。”江稚鱼仰起脸,有些局促,“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我没有现金。”陈最说。
“那……能不能我找到酒店,你用手机帮我付一下?”江稚鱼和他商量。
“手机没电了。”陈最说。
“哦,好。”江稚鱼抿着唇,思考着不去酒店的话还能去哪里。
陈最跨上车,戴好头盔,声音很闷,嗓音平淡,微不可查地发紧,不叫少女察觉:“可以去我家暂住一晚,有两个房间。”
江稚鱼一时没有回应。
他就转过脸,被遮挡的目光凝在江稚鱼脸上,少女的睫毛又密又翘,很快垂下,遮盖住恬静透亮的瞳仁。
“谢谢,麻烦你了。”她轻轻说,坐上后座,双手又抓住男生此前被捏皱的衣摆。
夏夜像一片池沼,将人打捞,贴着后背湿粘的衣服,灌进风,腾腾燥热便短暂流失。
江稚鱼闻着男生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想起另一个夜晚。
一个共同出逃的夜晚。
她抓紧那一小块布料,耳边鼓动的风,像噼里啪啦柴火燃烧的声音。
将人烈烤着。
江稚鱼往灶里放一根木柴,妈妈穿着一条红色的格子围裙,她又提起:“妈妈,我还有半年就毕业了。上大学我可以自己赚钱,学费和生活费也自己出。”
妈妈掀锅盖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将一瓢冷水倒进锅里,盖上盖子。
火光在白皙柔嫩的皮肤上跳跃,江稚鱼执着地继续说:“妈妈,是你说的,读书才能离这里远远的。”
妈妈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围裙下,肚皮鼓涨,像一个大大的西瓜:“小鱼,你要离开妈妈吗?”
江稚鱼紧抿着唇,灶里木柴烈烈焚烧,从小小的洞口延续至眼底,烧得一片通红:“妈妈,我考上大学会带你一起走,我们去另一个城市,再也不回来。”
空气变得沉默,像墙面经年累月的黑色灰烬,遮盖住原本泥土的颜色,成无限蔓延的黑。
妈妈起身离开厨房,一只手搭在肚皮上,轻柔地抚了抚。
“小鱼,我们走了,弟弟怎么办呢?”
江稚鱼敛眸,不再说话。
火光映在她神情难辨的脸庞上,细细的绒毛恍若被点燃,焚遍整张脸。
弟弟,弟弟。
这个家,都想要个弟弟。
过一会,爸爸进来让她出去同男方见一面。
“嗯。”江稚鱼淡淡出声,从灶前起身,视线落在案板上,那里有洗好的蔬菜、切好的肉和一把油腻的刀,她停留一会儿,往门口走。
堂屋,爸爸正和男方父亲喝酒畅聊,聊般配聊婚期,男方母亲和妈妈在一边讨论尖尖的孕肚必是个男孩。
而一旁二十多岁的男人,见她出现,立马迎过来,一瘸一拐地走近,手上不停比划着。
江稚鱼看不懂,对方是个哑巴,是个瘸子,是她爸爸口中与她门当户对的未婚夫。
江稚鱼撩起眼皮,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懂,自顾自地开口:“我还没有成年,你们这是犯法。”
一旁两家父母的谈话倏地止住。
“我不嫁人,谁逼我也没用。”她坚定道,“我要高考,要上大学,要离开这里。”
突然,爸爸扬手把酒杯摔到地上,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你在说什么!读几个书把脑子读坏了,女的上个屁的大学!像你妈一样读几年大学,最后还不是要嫁人!我告诉你,没钱供你读下去,趁早嫁了!”
江稚鱼藏在身后的手抬起,手上的菜刀直指他人,她秀气稚嫩的脸庞坚决狠戾,眼眶发红,毫不退缩。
她那样锋利,像一把利刃。
“谁敢逼我!”
她举着刀和两家父母对峙,整个人仿佛用尽所有力气绷出倔强坚韧的模样,等气力散尽就要破碎坠落。
但她一丝一毫都不松懈,在爸爸咒骂着上前抢刀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挥出去,大吼:“我说过,我不结婚!要是逼我,那就一起死!”
鲜血滴落。
“疯子疯子!他妈的疯子!谁他妈敢娶疯女人!”男方三人被吓得大惊失色,抓起桌上的一张存折全部跑了。
“白眼狼!赔钱货!读几年书不知道谁生的谁养的了!生下来老子就该喂狗,还轮得到你今天在这里发疯!”到手的钱飞了,爸爸勃然大怒,一只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啪”的一声,江稚鱼被打得脸偏向一边,身体踉跄几步,她稳住,没有落一滴泪。
妈妈双眼含泪,抱着肚子,不敢靠近:“小鱼……你不要这样……”
江稚鱼置若罔闻,一字一句,毫不退让:“我不结婚!要是逼我,那就一起死。”
男人胸膛起伏,目眦尽裂:“给老子滚!他妈的滚!老子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他妈的死在外面,永远别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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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