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疫病横行,百姓苦不堪言,潭寻深与一众江湖名士日日为治疫安民奔走。停虚自那日于客栈安定下来,已有半月未见过潭寻深了。本来这民间疾苦,停虚是想去帮忙的,但潭寻深嫌他一身女装丢人现眼,便让他在客栈里不许出去。虽然自己的身子已在蛊毒相侵之下日见孱弱,停虚自己也不甚想出去走动。可是客栈终不过是方寸之地,停虚不日便走尽了客栈处处,实在是觉得终日待在客栈无趣得很,想起自己以前在昆仑山也随修过医术,虽然不精湛,但还是能够祛祛病痛苦热的,况自己可能不久便永辞尘世了,想自己在这凡尘走这一遭,除了落了个江湖笑柄,还真是没留下其他什么有意义之事,不如趁此义诊,在凡尘留一点宽慰自己的记忆吧。一番思虑下来,停虚决定违背潭寻深的意思,出去看看,以自己的微薄之力,缓缓民众苦痛。
思绪已定,停虚换上一身黑色的女式衣裙,潭寻深不让他换回男装,眼下虽然潭寻深不在,但客栈里还有古蔺山庄的庄人,停虚不想多事了。用浸了药的布巾遮住口鼻,向客栈大门走去。
“夫人,庄主说过您不能出去。”一名仆人拦在停虚前方,抱拳躬身道。
停虚并没有想到潭寻深会向下人叮嘱看管自己的行踪,微微一怔,心道“他还真是怕我给他丢人呢。”开口向那仆人说:
“眼下,你们庄主并不在此,看情形一时也不会回来。我是庄主夫人,你当真要拦?况他向来不在意我如何。不让我出去,也只是怕我多事,嫌我丢他的脸面。你们放心,我出去后不用你们跟着,自然无人知道我的身份,若我真出了什么事,必然不会归咎于你们。他也只会怪我不知好歹。你们不必担心。如若他真的问起,你们就说,是我执意而为,你们阻拦不成。如此,可好?”
这几年停虚虽然在潭寻深那里受尽了屈辱,可是潭寻深在意自己的脸面,自从傅崖处置过曾经言语冒犯过停虚的人之后,这庄中人对停虚倒还算得上恭敬。停虚既已如此说,那仆人只得悻悻地让路。
停虚出了客栈,到医馆里抓些常用草药,走到曾经见过仁医朱庚的棚子处。只见此时坐在那里的并不是朱仁医,而是一位青年模样的男子。想来,仁医应当随谭寻深一行人去探寻治疫之法了。
停虚向男子说明来意后,便随着男子的安排,为棚子里的人把脉配药。
当下这棚子已经是这一片街坊的染了瘟疫的人的临时安置处了,里面尽是染了疫病的人。停虚缓步穿行其中,时不时给痛的厉害的人点穴缓解,一个个分着熬好的药汤。
如之前和仁医一起义诊,停虚和青年也是到夜色沉沉才安顿好病人,得以休息。
停虚靠着棚子的柱子坐下,青年走到停虚身边,也坐了下来。
“看你装束,以为是名女子,开口之时才知竟是位男子。不知公子为何如此打扮?”
“……”
若是先前,停虚是不瞒身份的,毕竟这江湖谁人不知自己的丑闻。可是见眼前男子的模样,似乎的确不知自己的事,应该扯个谎瞒过去吗?一时,停虚竟不知道该任何回答。
见停虚踯躅,青年了然“公子不必在意。当下乱世,谁都有难以言说之事。若是难以启口,便不说了。”
“多谢公子。”停虚默认了自己不愿说。
“之前我在此处见过仁医朱庚义诊。想必当下他随江湖名士寻治疫法子了。今日再来此处,见到的便是公子了。还不知公子名号。”停虚问到。
“我在江湖并无多少名号。本是漂游尘世之人,恰好行到此处,见疫病肆虐,民不聊生。想起从师时曾习得浅淡医术,想来应当有用,便就地行起了医。若问名号,公子称在下一声‘谢宸’便是了。”男子说道。
“那谢公子便称我一声‘潭蔺’吧。谢公子真是慈悲心肠。洛城百姓得遇公子实在是幸运至极。”谢宸已经告知名号,若自己不自报名号,实在是不合礼数。可又不能说自己真名。浅思一番,潭寻深与古蔺山庄竟是停虚第一时间浮现在脑海中的文字。真是可笑,这几年时间,或痛或苦,但潭寻深与古蔺山庄已经和自己有这么深的牵连了。
“想必潭公子也是慈悲之人。不然我与公子也不能在此相识。”
“慈悲……不恶心吗?”停虚喃喃道。
“什么?”
“谢公子难道不觉得我身为男子却一身女
装,还招摇过市,甚是恶心吗?”
“恶心?什么是恶心?只因为谭公子你身着女装,所以便是恶心吗?可是一身女装的你行的却是救济之事,这天下大有男儿衣冠之人,做尽天下恶事,难道就因为他们穿的是男子衣冠,所以便不恶心吗?你在这棚中待了一日,也见了许多人,几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见过一身女装的你,有一人说过你恶心吗?”
“病痛之中,无暇顾及而已吧。”
“潭公子何出此言呢?我只一言,若今日染病之人是潭公子,而在下一身女装,为公子治病抚痛,潭公子心中对在下会有如何想法?”
“哈哈哈~谢公子此言倒是有趣的很。但确实是有道理。在下知道了。”停虚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真心的笑过了。谢宸的话粗糙却的确有理。停虚心中真的是浮上了一丝欢愉。
“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谢公子,后会有期。”
“潭公子,后会有期。”
两个人都没有约定何时何地再相见,但两个人心里却都隐隐地觉得与对方不久会再相逢。
停虚回到客栈,洗漱后便上了床榻。以停虚现在的身子,今日实在是太过劳累了。
许是过于劳累,停虚一夜好梦,第二天日头高挂,停虚才渐渐转醒。穿衣用饭之后便赶去了医棚。
彼时谢宸已经在为病人把脉熬药了。停虚快步走到谢宸面前,谢宸抬头看见停虚,眉眼弯弯,停虚看了看谢宸,也是眉眼弯弯。两个人都被布巾遮住了口鼻,但却仿佛都看见了对方脸上的笑容。就像两个人昨日并没做约定,但今日再度相逢一般。
此后,停虚日日都来医棚,谢宸当然也是日日都在医棚。两个人白天一同在医棚诊治病人,星月高挂再各自分别。停虚每日回到客栈身体都很疲累,但心里却很满足,甚至有些欢欣,只觉得自己也是在这世间也算得上是留下了点自己看得起的记忆与事迹。
潭寻深仍然是没给停虚传来什么消息,只有傅崖时隔几日回来向停虚报个去向。停虚想:怕是就连这都不是潭寻深的意思,是傅崖的好意。所幸自己现在每天可以去医棚做些事,虽然劳累,但总好过终日待在房间熬磨着时间。况且谢公子心善,爽朗,与他这几日在医棚相处,自己的心里竟然宽适了许多。
客栈内的仆人看着停虚戴着布巾出去,夜深而归,几日都是如此,想来应当是安然无险。便如停虚之意把此事瞒了下来,未向傅崖禀告。
可世事无常,那日停虚同往日一样在医棚为谢宸打下手,在他将熬好的药汤端给一位正因病痛而抽搐的病人时,那人忽然将手抬起,抽搐中打翻了药碗,拽下了停虚的布巾。停虚就这样毫无防备的暴露在了满是瘟疫的空气中,就在停虚无措愣神之时,一只手从身后伸出,用一张充满草药味的新的布巾捂住停虚的口鼻,
“捂好。”停虚闻言迅速的抬手自己捂住布巾。那声音刚落,就有一只手从停虚腰间穿过,原本捂住停虚口鼻的手抽回,搭在停虚膝弯下。略一用力,停虚整个人被抱起,谢宸直将停虚抱到医棚外,才将他放下。
“不怕,我现在给你配药。没事的。”谢宸安慰停虚道,却没察觉自己语气的紧张。比起站在身边的停虚,他好像更怕。
停虚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谢宸。眼前的青年眉头微蹙,一向缓和的神色此时竟是有些慌张。停虚知道,谢宸是怕自己染上瘟疫。其实在布巾被扯掉的那一瞬间停虚自己也慌了神,这疫病传播性极强,染病率极高,一旦染上便高热不退,浑身疼痛,苦不堪言。自己这积弱的身子,若是染上,如何抗的住呢。可是,后来想想自己这一条薄命,反正本来也就没有多少时日了,有何怕呢?只是,若自己真的染上瘟疫,怕是又要多谭寻深一层厌意了。唉~
“没事的。谢公子别急。”停虚反倒安慰谢宸道。
“好。你先在这坐着休息。这比里面的空气好一点。我去给你熬药。”谢宸为停虚搬来一把椅子,按着停虚的肩,让人坐下。
“好。”
谢宸转身进入医棚,迅速准确的配了几位草药,拿出一个新的瓦罐,刷洗后放进草药,开火熬药。
看着柴木一点点燃烧,谢宸一边添柴,一边回忆刚刚停虚被扯下布巾的场景。当时自己正在配草药,忽然听见药碗摔在地上的碎裂声,转头看见的就是停虚被扯掉布巾后的茫然无措的脸。当时着急,只想着赶紧把人带出去,竟然是忽视了那人布巾下的脸庞是那么的清秀俊美。之前只看见那人的眼睛,就觉得如星辰一般烂漫,便猜测是个俊俏的公子,如今得以看见真容,竟是比想象中的还要俊美。而那人的腰是那样的细,说一句盈盈一握也不为过。抱起那人时,怀里轻薄的重量让人觉得清瘦的心疼……谢宸知道自己对“谭蔺”的在意,也愿意慷慨的表现出来。
药汤很快熬好了。谢宸盛了一碗端出来,路上用勺子轻搅冷着。端到停虚面前,舀出一勺送到停虚面前,那意思就是要亲手喂停虚喝。
停虚诧异于他的动作,一时慌张“不用了,谢公子,我自己喝就好了。”说着就要接过药碗和勺子。
“听医者的话,你现在还不知道会不会感染。好好喝药,张嘴。”谢宸的语气带着倔强与坚定。
“……好。”停虚劳累了一日,也不想过多言语,况且听医者的话确实没错,便撩开面巾,张口乖乖喝药了。
看着停虚乖巧的喝药,谢宸心里有些欢欣,心想“这谭小公子生的倒真是乖巧可爱。”
一碗药喂完,停虚苦的眉头紧促。正难受时,忽然眼前伸出一只手,摊开的手掌里面有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用纸包着的东西。
“这是?”停虚疑惑道。
“饴糖。这药很苦。怕你难受。”谢宸拉出停虚的手,将那小小的糖块放进停虚手里。
“……”停虚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苦楚,已经许久没人在乎自己是不是难受了,更别说有人会担心自己会不会怕苦。鼻子一顿发酸,声音嘶哑道:“谢宸,谢谢你。”
“小谭蔺,别客气了。”谢宸注意到停虚喊他不是“谢公子”了,而是直接叫了自己的名字,于是自己也就直接叫了他告诉自己的名字,只是方才觉得眼前人实在是可爱,便在名前加了个“小”字。
可惜停虚的身子还是太弱,尽管谢宸已经尽力防治,这瘟疫还是染上了停虚。
自布巾被扯掉的那日后,停虚依然日日去医棚。一来,多个人打点,医棚里的百姓就能少被病痛折磨一点。二来,谢宸说让他每日去喝药防治。这第三,便是停虚觉得,若自己真的染上瘟疫,直接就留在医棚了,岂不省事。虽然难免会被谭寻深折辱厌恶,说自己不知好歹,乱生事端…但是既然已经都染了疫病,命不久矣,哪里还在乎那几句辱骂呢。
许是在谢宸的精心调理下,传染性极强的疫病三日后才在停虚身上显现。那一日,停虚自起床便觉得浑身不适,觉得浑身发烫无力,头晕目眩。待他步履艰难地走到医棚,谢宸一眼看出来他的不对劲,把脉查看之后,确定是染上了瘟疫。
当天,停虚便留在了医棚没回客栈。客栈的仆人当天并未察觉,还是第二日给停虚送早饭的下人在停虚房间外叫了许久,不见有人开门,擅自大胆推开房门,看着空洞洞的房间才得知停虚一夜未归。这人告知掌事之人,掌事人一番思索后,先令其余人出去寻找停虚,随后提笔写下书信一封,令使者快马加鞭送给傅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