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刚走进科学馆201的实验室,就听见有人敲门,原来是方釉教授。
“方教授好。”他赶快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方釉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听说你前两天感冒了,现在好了点吗?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早好啦!”萧宁朗朗笑道,“我这个操场上的赛跑能手,感冒算什么?无非就是头有点疼。”
方釉点点头:“这就好,坐。”
两人坐下,方釉递给萧宁一张纸:“这个实验,等下一起做。他们没把留声机打开吗?”
萧宁挠头笑笑:“我不喜欢师兄们一熬夜做实验就开留声机,我从不犯困的。您要听什么?”他过去捡起一张,“老柴的?”
“就是这个吧,虽然纤细了点,不太符合我们这个时代的激流。”方釉有些疲乏地点点头,萧宁赶快把留声机的尖头往唱片上一搭。
“做实验前说点小事,不,也不能算是小事。是救国救民的事。”方釉在动人的音乐声中扶扶眼镜,“腊梅剧社的负责人小方和王助教又来找我了,想让你出演《回春之曲》中的维汉。他们说你总是拒绝。这是个抗战剧,田汉先生编剧的。《义勇军进行曲》,会唱吗?他作的词。”
萧宁惊诧于方先生的与时俱进,脱口而出道:“会跳舞吗?”
“什么?”
萧宁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说:“我可不会唱唱跳跳的。”
“京宸的学生,应该既会做实验,也会跳舞演戏,还会吃。”方学生慈爱地笑了,“我们不是培养匠气。不过你好像不会跳舞吧。”
“不会不会。”萧宁赶快摇头,“我很笨的。”
“这个戏也不需要跳舞的,好像要会唱歌。但主要是女主角唱的。你知道女主角是谁吗?就是我女儿方玫。”
“小师妹?”萧宁脱口而出,脸红道:“我可落后到女孩后面了。”
“你好像有点重男轻女啊。”方釉尖锐地指出,师生两人都笑了,萧宁过去把唱片翻了一个面。
“小玫先开始参加剧社时,我也感到吃惊。她在‘炮台‘里钻研学问,有时回家,也是在读书。可是从去年起,对,就是你们男生参加军训开始,她有了一种转变。”
萧宁沉静地听着。“对。”他点点头,“热河的形势,使我们都有了转变。”
“好,那我回去就告诉他们你答应出演男主角了。”方釉站起来,“开始实验,但是无论是否成功与否,你必须在十点前回宿舍睡觉。你的脸色还苍白。”
萧宁拍拍脸,忽然想到娇美的堂弟每次跳舞晕倒后那些女人总是轻轻地拍他的脸,给他灌威士忌,搂着他轻轻摇,叫着他darling……他赶快把那些觉得恶心的情节在心里赶走,郑重点头:“我一定在十点前完成实验。”
实验完成后,京宸校园里已经静悄悄的了,萧宁骑着车飞速地向宿舍而去。
宿舍里,周子安正在念着《回春之曲》的台词:“哥哥,不要忘了我啊,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好肉麻啊!”
“这是要唱的啊!”
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旋转起来。萧宁刚要兴头头地推门,从门缝里看见那旋转的身体,忽然眼前一黑,忙扶住门槛,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挪到水房,把水龙头一把打开,把头在龙头下猛冲起来。堂弟的呻吟又在他耳边响起来了……
萧宁周末搭校车回家去了。
是父亲来的电话,说上周他就没回来,问他是不是病了,他急忙回答是在学校排戏。排什么戏?好好的不读书?父亲谴责地问。是抗战的戏,是方教授让我参加的!他急忙回答。父亲沉默了一阵,他对方教授还是充满崇拜的,他们一个搞文,一个搞理,一个是堂堂国立大学教授,一个是私立大学教授,还是不一样的。
“回来看看你堂弟,他病了。”
萧宁一听就头疼,堂弟父母离世得早,三年前他从上海来了北平,就在父亲的学校读书。
“我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叫你回来就回来!你健壮得像牛犊,怎么明白病人需要照顾。”
“好吧。”
于是萧宁回到那个开着丁香花的四合院,绕过影壁,撩开棉帘,看见的就是这一幕:眉目比女人还精致的高挑的堂弟虚弱地躺在沙发上,头放在沙发扶手上,身体微微抽搐,虚弱地呻吟着,眼睛微微往上翻……萧宁穿棉布旗袍的的母亲熟练地把一块湿毛巾搭在他头上,萧宁的父亲穿一身长衫,俯下身抱着他的身体轻轻地摇,像摇一个婴儿一样。一个穿白大褂的戴眼镜男人正在为堂弟打针。过了一会,堂弟晕厥过去了,身体的抽搐也渐渐停了下来。
“小弟这是怎么了?”萧宁自己也感到有点头晕,忙进去问。
“跟着张妈去菜市场,闻到鱼腥味,就晕过去了。瘫在地上,几个人都扶不起来,人都晕透了,一扶起来就又滑溜下去了,眼睛当时都翻上去了。还是卖菜的四个汉子有办法,硬把他抱上一张榻子,扛回来的。回来后又让仆人们把他挪到沙发上,紧急请了宋大夫来。还不是咱们家族遗传的晕厥史!”萧教授叹气道。
萧宁同情地看着人事不省的堂弟:“他没事了吧?”
“你吃鱼吗?”那宋大夫一点点卷着听诊器,看着萧宁的母亲把毛巾被搭在堂弟身上,忽然问萧宁。
“鱼?”萧宁愣住了。
“我们家从来就不吃鱼。”萧教授替他回答。
萧宁点点头,他也不爱吃鱼。
“你会跳舞吗?”那宋大夫又不放松地追问他。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萧宁毛糙地说:“我们学校女生金贵着呢,根本邀请不到的。”
“你这么帅气的小伙子也邀请不到女生跳舞?”宋大夫倒笑了。
“你不是要排演什么话剧吗?要不要跳舞?”萧宁的父亲突然严肃地问。
萧宁这才想起剧本还在自己的书包里,他拿出来刚想翻,忽然听见堂弟发出微弱的嘤咛声。
“您赶快看看我堂弟吧,我进屋默习功课了。”萧宁急忙把剧本塞进书包,鞠一躬,跑进屋去,心里想,好像我没吃过鱼……
他回到屋里,往床上一躺,堂弟真像个19世纪娇滴滴的英国贵族小姐,他想,不过也不能怪他,他那动不动就晕的体质,也够令人同情的了。去年夏天他们一起上街,堂弟就瘫在街上了,是萧宁把他抱到树荫下给他打扇,抱着他摇晃,他才微微发出一点呻吟,萧宁赶快叫住一辆黄包车,把他送上车,送到医院,堂弟瘫软在车上,萧宁跟着车跑着,他是跑步健将,完全追得上…….
萧宁躺在床上,一下子就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