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末最后一天是春节,预备年货也热热闹闹。
放鞭炮,看春节联欢晚会,晚上偷跑出来跟梁江波还有田新一起踩大街,溜到凌晨两点才各回各家。
大年初一醒来给我爸妈拜年,拿着他们的红包,一家人开开心心吃早饭。
我家里比较轻松,不像梁江波,他家亲戚很多,全都要走动,整个正月很少能脱开身。
我爸家的几个兄弟姐妹都不待见我爸,往年他上赶着提礼品去给人家拜年,人家收下东西以后应付几句就送客,去年亲戚们更是在全家人的宴席上当众刁难我爸,质问金币的来历,让我爸落荒而逃。
我真希望今年我爸能够硬气点,干脆不跟那些杂碎来往,可惜我爸还是看不开,他唠唠叨叨跟我说什么“一家人”、“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之类的话,看样子还是要去巴结他的兄弟姐妹们。
我能怎么办?我倒是很想不理我爸,让他自己去受亲戚们的侮辱,可我也狠不下心,如果我在,我起码能维护下我爸,不让人家欺负他太惨。
我爸听说我愿意跟他一起去家族宴席高兴得合不拢嘴,不住地说我长大了,懂事了,还说亲戚们见到我现在的模样肯定吓一跳。
也是,明明都在一个小小的县城,我家却像被孤立在外太空一样,平常根本见不到那些亲戚们,仿佛大家不在同一个次元。
往年姑姑伯伯们根本不邀请我家,都是我爸上赶着问人家时间和地点然后赶过去,今年稍微好点,二姑专门通知了我爸,让我们全家大年初一去大伯家吃全家族的团圆饭。
我妈不愿意去,我爸苦口婆心好说歹说才劝动,不情不愿跟着我们出门。
出门前我准备好了硬钞票,给我爸妈怀里各塞了一小叠,让他们见小辈就发,别舍不得。
大伯家不远,我们提着礼品过去也就十来分钟,进大门以后给大伯和大伯娘拜年,他们完全没认出来我,大惊小怪了好一会儿,一边夸我一边掏出十块钱压岁钱给我。
大伯的儿子跟女儿年龄都比我大,本来正在里头招呼客人,被大伯叫出来以后给我爸妈拜年,我爸受宠若惊,赶紧从怀里掏出钱也给他们一人一张。
堂哥和堂姐接到钱笑得很真诚,可惜没开心三分钟钱就都被大伯娘给收走了,两人顿时都变得乏味。
我跟着他俩往里走,我爸妈拘束地跟已经在屋里的亲戚们打招呼,我也挨个拜年,听他们大惊小怪说我怎么突然长得比我哥还高,而且这么漂亮,几乎换了个人。
平常难得一见的亲戚们今天也很罕见地抬举了我们一家,话题除了围绕我长高长好看,还爱问我家小卖部生意怎么样。
就这种状况下我爸非常很感动,毕竟亲戚们有问他,他想很认真地回答问题,可想起出门前我和我妈再三叮嘱他不能透露家里小卖部的任何消息,他也只能讪讪地说“还行”,“还行”。
我爸妈很少能和以往对他们爱答不理的亲戚们凑到一起,虽然平常嘴上没少埋怨各家亲戚们薄情寡义,可真挤在人群中间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努力想融入大家的模样是做不了假的,我感觉我爸很紧张地应付着周围所有人,生怕惹人家不高兴,连说话语调都跟平时不一样。
我妈比较无趣,有伯娘跟她聊家长里短她也跟不上节奏,没聊几句就到房间角落找个位置坐下,看别人其乐融融地寒暄。
真的很热闹,但又很无聊,大伯和大伯娘此时正一副优越的模样显摆自己家新盖不到三年的宽敞大屋,还有他们有出息的儿子跟女儿,但今天他们不是主角,他们是陪客,家里更有钱的三爷一家来了,顿时所有人都围着他们寒暄起来,插不上嘴的就站在旁边陪笑,比如我爸。
没过多久,二伯、大姑、二姑家的亲戚们也相继来了,他们也争相围到三爷一家周围说吉祥话。讨好的问候和甜蜜的恭维让三爷一家人非常享受,也慢慢解除本来高高在上的武装。
我爸挤不进人群,但他很羡慕被围在人群里的人,他拍着我肩膀用很崇拜的语气说:“看!那就是你三爷,他在市电视台工作,是里边的领导,你赶紧去给你三爷拜年!”
“我挤不进去,他们正说话呢。”我告诉我爸。
“往进去挤啊!给你三爷拜个年!”我爸很生气,他说这种时候我可别丢他的脸。
唉……他不知道吗?根本没人在乎他的存在,他没有面子可以丢。
很不愿意,但我还是努力挤进去大嗓门喊了声“三爷过年好”,里头的老头没听清声音从哪来,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后就被别人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没有理我。
我回过头看到我爸满足的笑容。
终于吃饭了,我们一家也坐上了饭桌。
“老三,你生了个好儿子啊!好得都不像咱们老王家的种!”酒桌上二伯拉着我爸劝酒,看到我,又看到他黑黑瘦瘦跟只小猴子一样的儿子,嘴里的话也酸不拉唧没法听。
他儿子今年十三岁了,也是不长个子。
以前的我模样比他儿子还要黑瘦穷酸,如果翻出我初中的照片,绝对没人怀疑我是几位堂哥的血亲兄弟,不过现在我已经不跟他们一拨了,他们说我染头发了像个外国人,而且个子长这么快在整个家族里从没见过,很值得深究。
跟我坐在同一张桌子的小孩们听到大人们说我有病就没形象地哄笑起来,我爸妈脸都通红,可是他们没法为我辩解,我坐在他们所有人中间,我白皙的皮肤和浅褐色头发跟他们粗糙的脸和蓬乱稀疏的头发对比强烈,扎眼到仿佛不是同一个物种。
餐桌上男女老少快乐地说着我,夸赞和诋毁都毫不避讳,在我眼里他们全都像一群妖魔鬼怪,他们跟芦河村的泥腿子们没有什么不同,不配让我生气或者难过。
有意思吧?
我爸这么多年努力着,就算做梦都想得到这么些杂碎的认同,我早晚都该圆他一个梦,让他别永远都有这样低劣的遗憾。
饭桌上的饭菜并不差,好些菜做的比我手艺好多了,可我没什么胃口,我爸已经被灌醉了,晕晕乎乎找不着北,别人套他话问我们家小卖部一个月赚多少,他直接告诉人家能赚两三千,把周围竖着耳朵听的人都惊得眼睛瞪溜圆。
“这……这么多?”二叔颤抖着问我爸到底怎么赚那么多钱,我爸晕晕乎乎只是喝酒吃菜,但什么话都不说,谁也问不出更多东西。
亲戚们很鄙视我爸,都说酒后吐真言,没想到我爸人品这么烂,喝醉酒都不忘虚荣吹牛。
不过也有人相信的,搂着我爸特别亲切,仿佛恨不能穿同一条裤子,嚷嚷着明天就上我家拜年,那热切的劲头跟开头爱答不理完全不同。
我几乎都能想到这些叔伯们明天提点东西来说点溜须拍马的吉祥话,然后就开口问我爸借钱的模样,也期待我爸别被人吹捧昏了头,把家里辛辛苦苦赚的钱葬送到别人手里。
回家以后我爸吐得昏天暗地,喝了葡萄糖水跟解酒药以后他沉沉睡过去,我妈跟我大眼瞪小眼。
“你是不是想说我们特别失败?”我妈问我。
“我什么都没想说。”我耸耸肩膀,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不是吗?
我妈叹气摇摇头,不再说话。
如果不是现在大家都知道我家小卖部生意还行,今年我爸妈也一定会像往年一样被大姑、大姑父、二姑、二姑父、大伯、大伯娘、二伯、二伯娘轮流数落和修理。
我们是所有亲戚鄙视链的最底端,最软弱可欺,就连被人指着鼻子骂也要好声好气受着,皱下眉头都不敢,因为怕被人给直接赶出去。
我说我要是我爸,就会像你一样跟那些杂碎亲戚老死不相往来,可我爸有那个骨气吗?
“他没。”我妈说得很肯定,我爸就跟一条丧家犬一样,家里人早都不要他了,把他踢远远的,可他却一直惦记着他们,做梦都想要听到他们的夸赞,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可。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悲哀,悲哀到无药可救。
“明天我爸的亲戚肯定会来吹捧我爸,然后找他借钱。”我说。
我妈吓一跳:“不会吧?”
“会的,不信你看明天。”
“那咋办?”我妈愁得直皱眉。
“你知道我爸会把钱送给他们?”我抬眼问我妈。
“你爸在他亲戚面前就是个废物!”我妈恨得咬牙切齿。
我奶奶还没去世的时候有一天偷偷进我家里翻我们的箱子,翻到我爸替厂里保管的钱拿了就想走,我妈发现了,跟她争执起来,我爸回到家我奶奶让他打我妈,我爸二话不说就把我妈打了一顿,我妈跟他说厂里的钱被我奶奶拿了他根本不听。
厂里要交钱的时候我爸交不上,丢了工作,差点被告去坐牢,我奶奶还四处说我妈的坏话,污蔑我妈害我爸没了工作。
如果不是有了我,我妈就跟我爸离婚了。
爷爷奶奶老了身体不好,大伯二伯都不愿意照顾他们,连看都不来看一眼,爷爷奶奶就住在我们家里,爷爷还稍微好一些,奶奶性格很坏,总喜欢搬弄是非,动不动就挑拨离间,她总让我爸打我妈和我来证明他的孝顺。
我爸很听话,因为爷爷奶奶跟他说好等他们去世以后房产跟存的钱全给我爸一个人,其他两个伯伯还有两个姑姑一分都得不到,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照顾过我爷爷奶奶哪怕一天,还总盼着他们快点死。
结果爷爷奶奶去世以后大伯和二伯拉着大姑跟二姑带着人打上我们家,把我家门窗砸得稀巴烂,不顾爷爷奶奶的遗嘱强行瓜分了遗产,连本来我们家的东西都抢走分了,让我们家一贫如洗,可我爸不但不敢反抗,还想着讨好他们。
如果不是我爸这么没用,我妈也不会跟家里关系搞那么僵。
我妈跟自己家人都几乎没来往了,我爸却还心心念念着他的兄弟姐妹们,希望能够得到人家的认同,我妈说我爸遇到亲戚就变废物真是一点都没有冤枉他。
不过没关系,今天是月底,就算有人来借钱对我来说也是下个月的事情了,我不着急。
我爸虽然废,但也不代表别人能随便欺负他,至少我还在这里的时候没人能欺负到我们家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