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在半小时之后出发。
江屿站在船尾,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一直看着南塘岛,直到在视线里变成了一个黑点。
当晚他们在县里的宾馆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回程,本打算中途多停留几个地方,但出发前杨君鸿突然接到了耿楠的电话。
挂了电话,杨君鸿面容冷峻地对江屿说:“我爸在公司晕倒了。”
出游计划泡汤,江屿把车留下,跟杨君鸿改坐飞机,下午就赶回岚城,到了之后直奔附院。
路上时杨君鸿已经问过耿楠,杨崇山是在办公室里突然晕倒的,当时只有江海澜在里面,虽然关着门,但两人激烈的争吵声外面的走廊都能听得见。
到医院的时候,江海澜和杨崇山的秘书都在,脑外科主任李勤也在。杨崇山做过初步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李勤就赶过来了,正跟江海澜商量。
见到了杨君鸿,李勤像是松了一口气,不敢耽误地立刻说:“小杨总,你来得正好,你父亲脑内的肿瘤突然扩大,已经压迫到了神经,我的建议是立刻手术。”
江海澜神色紧绷,抱着手臂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杨君鸿二话不说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李勤点了点头,吩咐手下医生去给杨崇山做术前准备,自己也回去准备一下就要上台。江屿追着他到电梯前。
李勤看了江屿一眼,又朝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我说什么来着,早切早好,其实我当时就给你姑父提示过风险,药物压制没那么管用,反而可能弄巧成拙刺激肿瘤加速生长,国外宣传得天花乱坠,你姑父也就真相信了!”
江屿知道李勤这话并不对,杨崇山不是相信国外那一套的宣传,而是他太盲目自信了。他做了一辈子命运的宠儿,觉得一个小小肿瘤,只要吃药就一定能压制,根本不可能造成什么影响。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江屿诚恳地对李勤说:“主任,拜托您了。”
李勤道:“我当然会尽力了,但就像我刚才说的,因为和神经粘连,剥离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料,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江屿点点头。电梯来了,他目送李勤走进去,然后才转身慢慢地往回走,走到杨君鸿身边的时候他停下,轻轻地抱了杨君鸿一下。
江海澜在对面看到,面色铁青。
杨崇山的手术被安排在隔天上午的第一台,等他被推进去手术室后,江屿去食堂买了早饭。江海澜不吃,杨君鸿倒是咬了一口包子,又喝了一大口豆浆。
时钟的指针无声地转动,直到下午三点手术室的门才打开,李勤走出来,摘掉口罩说还算成功,但还得看后续的恢复情况,不过运动功能可能会受一定影响。
李勤说得委婉,江屿知道,杨崇山可能下半辈子都离不开轮椅了。
江海澜请了专业的护工照顾杨崇山,自己并不亲自上手,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治疗室外面的沙发上。杨崇山的秘书变成了她的秘书,每天都带着一堆文件来给她看,公司的事情也向她请示。
杨君鸿在杨崇山没有清醒的时候一直守在床边,晚上也不离开,有时候觉得护工照顾得不精细就挽起袖子自己来,但等杨崇山醒了,他反而不过去了,就站在外面的走廊上。
过几日,杨崇山情况稳定了,江海澜便叫住江屿,说让江屿陪她出去吃饭。
江屿说好,他知道江海澜找他不是吃饭这么简单,江海澜有话问他,他也有话要问江海澜。他在走廊找到杨君鸿,对他说:“我出去一趟,我跟我姑姑说点事。”
杨君鸿手指夹着一根烟,医院禁烟,他就没点燃,闻言立刻警惕起来,“说什么事?我跟你一起去。”
江屿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点头说道:“行。”
杨君鸿反倒一愣,没想到江屿真会答应。江屿微微笑了一下,对他说:“我跟我自己说过,以后什么事都不瞒着你,我对你毫无保留。”
杨君鸿又一怔,江屿又指着他警告道:“但先申明,你可以在场,但不能插手,也不许激动,我要跟我姑姑好好谈谈。”
杨君鸿握住了他的手指,隔空吻了一下,说:“好的,老婆。”
担心杨崇山这里随时有情况,江海澜选了医院旁边的一家餐厅。
江海澜想去包间,杨君鸿没说话,只看了江屿一眼,江屿便说道:“不了吧姑姑,就坐大堂吧,现在也没什么人。”
江海澜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红唇紧抿着。江屿往四周看了看,指着靠窗的一个角落说:“就那儿吧。”
说完他带头走过去,杨君鸿立刻麻溜跟上,快到的时候江屿停下,指着一张空桌子对杨君鸿说:“你就坐这儿,想吃什么自己点。”
杨君鸿不大乐意,但也没办法,臭着脸坐下之后,他抓起菜单假装翻了翻,视线就一直看着江屿的方向。
江屿背对着他在靠窗的那张桌子坐下,江海澜坐在了对面,服务员过去倒水,江海澜说了几句,之后服务员便拿着菜单走了。
起初的气氛有些安静,江屿提起水壶给江海澜倒了一杯水,杯子搁到江海澜面前的时候他说:“姑姑,喝水。”
江海澜垂下目光瞥了一眼,视线很快落回到江屿身上,看着他说:“你都知道了吧。”
江屿平静地点头。
“你既然已经知道,还要喊我姑姑?”
江屿同她对视,“我不喊您姑姑那喊什么?难道您不是我姑姑吗?”
江海澜闻言愣了愣,原本靠在沙发上的身体坐直了,看着江屿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他们不是你亲生父母了吗,为什么还说这种话?你难道不想知道你亲生父母是谁吗?”
江屿垂下眼睛,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恰好在桌面上投下一个尖锐的三角阴影。他伸出手指在那三角的顶点摸了摸,这才抬起头看着江海澜说:“我亲生父母是谁有那么重要吗?”
江海澜又是一愣。
“姑姑,”江屿喊她,“这么多年你把我带在身边,我一直拿你当榜样。我知道你读书时就很努力,毕业之后靠自己留在这座城市,进入律所成为合伙人,旁人都觉得你是嫁给姑父才能进公司,才能有今天的地位,但我知道,凭你的能力和决心,就算不结婚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江海澜目光微微闪动,似乎有些动容,她红唇张开,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确从小就不甘心被困在那座贫穷落后的岛上,仿佛生来就憋着一股劲儿,一定要离开那里。
她刻苦读书,在女孩最爱美的、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始终是一身朴素旧衣,几乎从没在十二点前睡过觉。皇天不负苦心人,她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最好的大学,终于走出了那座岛,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立足。但她并不因此知足,她有美貌有野心,有能力有手段,为什么不能继续往上爬?
她从一个律师助理做起,到现在成了杨家公司的副总,每天站在28层高的办公室端着咖啡朝外望的时候,就是她最舒心的时刻,她像是把整座城市都踩在脚底下。
偶尔也会想起一些往事,曾经她和杨崇山是大学时期的初恋,但杨崇山实习没多久就娶了富家女,她也因为失恋醉酒和同学发生关系,三个多月后才发现自己怀孕,那时候要打掉已经很难了,不得已才生下来。
女大学生未婚生子,即便放在现在也叫人侧目,何况当时的年代。为了不影响前途,她只能把刚生下来的孩子交给自己的哥哥。
江海澜许久都没有说话,江屿的双手在桌子底下握紧,深呼吸,继续说:“姑父手术虽然成功,但下半生恐怕都要坐在轮椅上,公司的事大概也管不了了,至于杨君鸿……”
说到这里江屿转头朝杨君鸿看了一眼,然后才转回来继续说:“杨君鸿现在基本不管公司的事,而且他会跟我一起出国,等他走了,公司就完全是你说了算,恭喜你啊姑姑。”
江屿说得真心实意,江海澜却突然害怕起来,情不自禁喊道:“嘟嘟……”
江屿感到一阵酸涩涌了上来。以前在岛上,江海澜每次回去都会隔着老远便叫他嘟嘟,然后放下买的一堆东西,蹲下来,冲他张开手臂。
他就会飞奔向她。
他一度以为江海澜是最爱他的人。
但是自从出了岛,江海澜就很少这么叫他了,不论在家还是在外面都叫他的名字江屿,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们只是单纯的姑侄关系,没有其他。
江海澜是爱他,但她更爱她自己。
江屿感到眼眶有些发酸,他低下头,手指在茶杯的边缘轻轻摩挲,直到那股酸意退去了,才又抬起头。
“姑姑,”他继续这样唤江海澜,“你把我带出岛,养育我,让我接受良好的教育,我心里对你有感激有敬重,你的恩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如果以后你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拼尽全力也会去做。”
江海澜说不出话来,喉头像被堵住一般,她只能伸出手想越过桌子去握江屿的手。
江屿却收回手,继续说:“但恐怕没有更多了。”
江海澜一愣,手指在桌面上抓了一下。什么也没抓到,掌心是空的。
她怔怔地看着江屿,仿佛第一次认识他,才发现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表面乖巧,骨子里却倔强坚持。
跟她很像。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清楚地、残酷地意识到,她这辈子或许都听不到江屿喊她一声妈妈了。
江海澜把手收了回来,连同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她抬起手臂环抱在胸前,脊背向后僵硬地靠在沙发上,似乎又恢复了人前一贯的优雅端庄。
江海澜做了个深呼吸,竭力装作平静的模样说道:“既然这样,那我让你断了跟杨君鸿的关系,从今以后不许再见面。”
江屿也做了个深呼吸,“这我无法做到。”
江海澜问他:“不是说什么事都愿意为我做吗?”
江屿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江海澜的眼睛说:“我小时候很怕你把我送回岛上,所以我努力顺从你,我一直假装很开心很幸福,但其实我很害怕,一点也不敢违背你的意思。”他说着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酸涩,“但以后恐怕不行了,我不能听你的话离开杨君鸿,这件事我做不到。”
“你就这么相信杨君鸿不会抛弃你?”江海澜变得激动起来,“你们是两个男人,两个男人!没有婚姻的保证,以后也不会有孩子,这种关系不会长久的!”
“有婚姻就有保证了吗,像你和姑父一样相互隐瞒相互猜疑吗?”
江海澜猛地一怔。
江屿继续说:“我有心,我能感受谁真的爱我,杨君鸿爱我胜过爱他自己,而我这辈子也只会爱他一个人,我会把我的爱,毫无保留全部都给他。”
杨君鸿一直竖着耳朵听,在听到江海澜那一句高声质问之后忍不住站起来,走到江屿身后正好听到了这句话,哪里还能忍,当着江海澜的面弯腰亲吻江屿的头发。
他在江屿头发上亲了亲,直起身看着江海澜,曾经的恨意被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取代了。他说:“江总,忘了跟你说,我马上就会跟江屿一起出国了,我爸躺在病床上管不了事,公司里就你说了算。恭喜你啊,得偿所愿大权在握。”
杨君鸿最后说:“你尽管去享受你的权势你的地位,江屿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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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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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九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