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最兼职的餐厅,名叫“绿里”。
陈寂野对这个名字有印象,这家主营法国菜,开在高档餐厅云集的中山路上,且是最佳位置。
去年暑假,他来这条路上找活干,仅有这家店不收兼职,他们把服务这一块看得很重,员工待遇很好,所以要求也很高。
乐器演奏应该是“绿里”唯一招收兼职的岗位,但标准也不低,林最能面试上,也是蛮厉害的。
地铁的风灌满车厢。
陈寂野和林最都安静了很久,陈寂野慢慢把那杯香草冰柠茶喝完,还剩一点茶底的时候味道开始酸涩,他还是悉数喝光了,最后吸管咕噜咕噜的只能吸出空气。
林最在旁边和人聊天,她的屏幕不是防窥屏,又调得有些亮。
陈寂野转头一扫就看到聊天记录。
最上面那行,还是三天之前的消息,那人问她:【林最,把你银行卡给我,我给你结今天的工资。】
林最发了串数字过去,又说:【是建行。】
下面便是今天的新消息了。
那人问她:【林最,怎么还没来。】
林最回:【十分钟。】
又发了个“对不起”的表情包,补充道:【我们老师今天留堂了,抱歉经理。】
陈寂野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林最回完那条消息,便把手机息屏了。
陈寂野问:“你一个月多少钱。”
他问得直接,但林最丝毫不觉得不妥,回道:“我们按天结算,固定每晚三百元,如果有人点曲,一个曲子会加二十元,如果有小费就会再多那么一两百。”
陈寂野没想到他会问出一道算术题,他懒得计算,又问:“大概多少。”
林最说:“我不是每天都来,大概一个月四千到六千吧,不一定。”
陈寂野点点头,又问:“够用吗。”
林最眼睛瞪圆,说:“够了。”
她怕陈寂野会给她钱,语气像在发誓。
陈寂野看她一眼,浅浅勾了勾唇,敛眸说:“行。”
林最看他神态如常,好像没有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她感觉她潜意识里把他想得太好了,虽然他真的很好,但终究没到那种和她有难同当的地步。
陈寂野本来打算把林最直接送到餐厅去,半路上张洋打电话催他,他就先下车了。
张洋在店里弄了架屏风,里面摆了张茶桌,陈寂野到时,门把手上挂了个“已打烊”的牌子,里面正煮茶,香气飘满整间屋。
他走到屏风旁边,才发现还有别人在——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约莫三十五六岁,个子不矮,很有精气神的长相,有点秃头,但更显得天庭饱满,特别有领导气质。
张洋站起来,对他说:“寂野来了,这是唐总,叫人。”
陈寂野看了那人一眼,略颔首,叫了声:“唐总。”
唐岩元把送到嘴边的茶盏放下,也起身,笑眯眯说:“你就是张洋徒弟吧,总听张洋夸你,没想到长得也这么帅。”
陈寂野笑说:“不敢。”
接过他的名片看了眼,上面写着“唐岩元,华元科技董事长”。
唐岩元笑:“行了,张洋,人我见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我给你说的事你考虑考虑。”
说完,唐岩元就拿起椅子上的公文包离开了。
张洋说了些客套话,把人一路送到门口,很快就有宝马车把人接走了。
看着车灯渐远,张洋问:“知道这是谁吗。”
陈寂野说:“谁。”
张洋说:“我大学同学,人家都混成董事长了,我还在这三十平的小地方窝着呢。”
陈寂野默了下,没接话。
张洋收回视线,看向他:“知道我为什么非得喊你过来,又非要留他看你一眼吗?”
陈寂野问:“为什么?”
张洋笑:“他是做游戏开发的,最近项目瓶颈期,需要新鲜血液,想拉我入伙呢,我头够秃了,才不愿搭理他呢。但你还年轻,以后要是想往这方面发展,给他过过眼,没坏处。”
陈寂野听明白了,张洋这是在为他创造机会。
他笑说:“谢谢哥。”
又看了眼手里的名片,感觉到唐岩元对他并不感兴趣,不然不会看一眼就走。但他没觉得不舒服,高中都没毕业,在人眼里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不被信任也正常。
他把名片收起来,问张洋:“哥,还有事吗。”
张洋抽了根烟,说:“你有事吗。”
陈寂野说:“没,打算回学校。”
今晚没有晚自习,但有些住校生不回家,还是会在班里学习,他手头没活,也想回去再学会儿。
张洋笑:“还真是时刻想着学习。”他吐了口烟圈,“也没别的事,淘宝单记得抓紧清了。”
陈寂野说:“行。”
张洋点头:“你回吧,我做工资呢,马上弄完了。”
陈寂野点头说:“好。”
陈寂野是在回学校的途中收到五月份工资的,一共是5556.81元,卡里余额共6000.34元。
他打开手机银行,转账列表第一是赵律师的卡。
他往里面转了4000元,钱刚转过去,还没来得及退出转账成功的页面,赵律师就打电话来。
陈寂野接通,只听赵律师说:“寂野,我看你给我转钱了,不是说好了还清了吗,怎么还转。”
陈寂野礼貌地说:“之前那是本钱,这是利息。”
赵律师叹气:“这利息你也还了好几个月了,你娘俩不容易,以后别转了……”
陈寂野笑了笑,说:“嗯,不转了。”
以往每个月赵律师收到钱,都要打来这么一个类似的电话,每次都嘱咐陈寂野不要转了,甚至还把钱转回来过,陈寂野每次也都回答“下次不转了”,但每次还是继续把钱转回去。
但这一次,是真的不用再转了。
去年的时候,陈寂野已还完本金,就在刚刚,他把最后一点利息也还清了。
还债的过程,就像渡一条很长的河,稍有松懈便会被水流淹没,于是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一直游、一直游,终于触摸到岸边。
陈寂野的手机屏熄了,他又摁亮,在转账页面又输入一个新的账户。
他动动手指,转了2000.34过去。
林最十点从餐厅下班。
刚出门,就见陈寂野背着书包站在路边的棕榈树下,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身上,他的影子颀长,校服被风吹得轻摆,说不出的青春气逼人。
她有些意外,停了停才走过去,喊道:“陈寂野。”
陈寂野扭头,眼眸亮一下,才用一贯的语气说:“在呢。”
林最穿了一条白裙子,领口处有一朵立体玫瑰花,裙摆及膝,面料上莹莹星光如银河,很优雅的款式。
这是她的演出服。
因为裙子要洗,她懒得再换下来,就这么穿着离开了。
今天被她漂亮好几次。
陈寂野敛眸,压住什么。
林最问:“你怎么来了。”
陈寂野说:“太晚了,你一个人走不好。”
林最笑了笑,心里热热的。
而越是感激,就越觉得感谢的话苍白无力,干脆就不再说什么谢谢。
有人从后面喊了声林最的名字。
林最转头,见是拉大提琴的晴姐,便打了声招呼。
潘子晴从一出门就往陈寂野身上瞟,忍不住朝林最暧昧一笑说:“有人来接啊。”
林最看她那样就知道误会了,看了眼陈寂野,他恰好也瞥过来,面容冷冷淡淡,没有当回事。
林最便说:“嗯,同学。”
潘子晴露出一个“我都懂”的表情:“嗯~同学。”
同样的话,却是正话反说的调侃。
林最无奈笑笑,说:“我们先走了,回见。”
潘子晴挑眉说:“快走吧。”
“……”
走出去好远林最才抬头看看身旁的男生,他的侧脸平静,似乎对刚才的插曲并不在意,她也就心安理得地不再去说“刚才我同事开玩笑呢”这类冠冕堂皇的话。
两个人都沉默地往前走。
风比白天大一些,树影婆娑,夜色如水。
林最偶尔慢下来,从身后看陈寂野穿校服背书包的样子,感觉他特别有少年感,可若是看到他的脸,就会觉得他比同龄人成熟很多,眉宇间透出的被社会历练过的沉稳与踏实。
所以林最想不通,为什么那帮外校的人会找他麻烦?
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会惹事的人,更遑论与谁有过节了。
这个问题,林最在心里反复咀嚼,始终不敢真正问出口。
而答案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回去的路上,林最和陈寂野在村口遇到了杨萍。
那时已是快十一点,杨萍从不会那么晚收摊。
她那辆新买的电动三轮车似乎是坏了,她推着它赶路,看背影已是累得气喘吁吁,背都弯了。
陈寂野骑车超过她,扭头想跟她说话的时候,才发现她哭了。
林最坐在陈寂野的后座上,几乎是瞬间察觉到他浑身一僵。
她心悸了一瞬,忙从车座下来,走到杨萍身边。
杨萍满脸的汗和泪水混在一起,林最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愤怒,以及叫天天不应的心酸和无助。
她忙问:“婶婶,你怎么了?”
杨萍没承想会遇见这两个孩子,忙用双手捂住脸,胡乱擦干眼泪。
陈寂野冷冷地问:“他们又来闹事了是吗。”
林最闻言,这才来得及把注意力从杨萍身上挪开,一看三轮车居然被砸了,车灯坏了,车轮有些歪,怪不得杨萍要下来推着走,还有货架上的炸串,明显被人糟蹋过,肉串上都是灰,菜串全烂了挂都挂不住,乱七八糟没有章法地堆在一起,脏兮兮的,一片狼藉。
不知道为什么,林最忽然想起杨萍那辆旧三轮车,当时她以为是摔坏的碰坏的,现在一想,更可能是人为。
杨萍看陈寂野已经察觉出发生了什么,知道就算否认陈寂野也不会信,反而多费口舌,只好承认:“就是潘越那小子,不知道抽什么风,我快收摊的时候,带一群人过来把我摊子砸了。”
陈寂野眉头紧皱。
林最也变得严肃,这个名字她不陌生,放学后找陈寂野麻烦的那群人里就有潘越。
陈寂野沉着眸,问:“他们动你了吗。”
杨萍忙说:“没没,不信你看。”她撸了撸袖子,给陈寂野瞧,又怕他置气,再生事端,便说:“他可能是从哪吃了气,拿我撒火呢,没真动手,唉,这个孩子也快上大学了,忍忍就算了,你别再去找他。”
陈寂野“嗯”了声,帮忙推三轮车,杨萍不放心,又叮嘱他好几句,他都好好答应着。
林最从后面帮陈寂野推车,陈寂野感觉到那股力量,回头看了眼,说:“你回家吧。”
林最说:“没事,我帮帮你。”
陈寂野想了下,又转回了头。
寂静的乡间小路上,少年弯腰推着一辆载满小吃的三轮车往前走,每一步脚掌都会往后撑一下,颇为用劲儿。
而三轮车后面,瘦弱的女孩,也是躬身推着车,一步一弯膝。
他们都没有吝啬力气。
身后的女人,则推着一辆电动车,在后面为他们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