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陷入火场遇险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长公主府,并一同传进了宫闱。
新城长公主赶到的时候,太子已经被救了出来,安置在了附近的院子里,院子里里外外围着三层太医,进进出出的除了送药材的人,就是宫里派来探信的人,听说帝后也正在来的路上了。
心思各异的皇子们则站在院子外围,二皇子霍瑜明一直和霍宁珩关系不好,但此刻脸上的神情,看上去最多的却不是高兴,而是震惊,三皇子霍瑾川则面色微沉地站在角落里,看不出喜怒,其余几个皇子年纪小,只能无措地跟在皇兄们的背后,不敢作声。
沉香阁起火的原因,还在彻查,一时半会应是得不出结果,于是人们把所有的关注都放在了太子的伤情之上。
随着进出的太医们的脸色越发沉重,所有在场的太子党的朝臣们,心中均是一沉。
前来府上协助搜查扑救的禁军为云霆所掌,他此刻是这里的主心骨,为首的太医上前来低声禀报:“太尉大人,经过我等的努力,太子殿下的情况是暂且稳住了,只要过了今夜,应当不会再危及生命,只是……”
太医似有犹疑。
“只是什么,你无需忌讳,直言便可,我回头自会禀告陛下。”云霆捏了捏眉心,对如今的场面也是很头疼,但若是他在这时都乱了,其他人就更慌了。
“只是太子殿下的容貌恐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他的视力能否恢复完全也是个问题,还有他的右脚,可能也会留下后遗症。”
此话一出,云霆沉默了下来,也难怪太医三缄其口,他这个不通人情的武夫,都知道,这对于一位正当青少年的储君来说,是什么样的致命打击,霍宁珩才满十五岁没几个月,本该是前途无量,朝气蓬勃的天之骄子,如今他的前路与命运,却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阴影。
“此事先不要告诉他人,一切等陛下来了再做定夺。”云霆下了决断。
太医却支支吾吾起来:“可是太尉大人,贵府的小姐好像已经知道了。”
云霆眉头一跳,朝前看去。
在云霆的视线压力之下,太医道出了首尾:“现下,云小姐应当还在里面呢,云小姐将太子殿下救出来后,就一直陪在殿下的身边,我们也劝小姐先去一旁休息,可是小姐不肯,太子殿下好像也一直抓着她的手,昏迷也没有松开……”
太医的声音渐弱。
云霆额头上的青筋狠狠地跳动了几下,他早该想到,这个女儿自幼鬼点子多,必不可能安分,在她派人去向自己求助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只是后来各种事情太多,才让他一时没有细思。
回想起女儿闺房里珍藏的那些太子画像,云霆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从前,他在内心里就不赞成裳儿和这些皇室子弟走得太近,如今太子又成了这样,自身难保,他又怎么可能允许女儿将自己赔进去。
但这些也就是在心里想想罢了,云霆突然发现,此刻他连进去将女儿拽出来的魄力都没有。
唉,作为一个宠爱女儿的老父亲,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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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外面浮想联翩的众人,云裳的脑子里此刻只有一个存在,那就是眼前的少年。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目光逡巡在他的脸上,就好像在巡视属于自己的领地,一瞬也舍不得离开。
曾经完美的脸庞,在此刻却显得有些狰狞,约有一半的地方,覆盖上了可怖的烧伤,红色的肉上面泛着黑,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另一半完好无损的脸。
两相对比之下,更让人心生起浓浓的可惜。
霍瑾川真狠啊,云裳在心底轻轻叹道,要知道,在原著当中,霍宁珩可比现在还要惨得多,如今的他,虽然也很惨,但至少身体机能没有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云裳不自觉露出微笑,她用另外一只没有被攥着的手,抚过霍宁珩完好无缺的那半边脸颊,一直滑到他的下巴,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道:“醒来以后,你可千万要感激我,毕竟,如果没有我,你或许都活不了几年了。”
她越想,越觉得,能遇见她,简直就是霍宁珩此生最大的幸运。相比于阴狠隐忍,不动声色,藏于暗中的霍瑾川来说,霍宁珩简直就是一张纯白的纸。
这不是说他全无城府,没有心计,而是他不愿意有,或者说,在一般情况下,本朝祖制赋予他的太子地位固若金汤,使他从出生以来,几乎就不用争斗,而天生地就可以拥有其他皇子求之不得的一切。
他不必去刻意经营臣党,不必去专门讨好君父,教导他的太傅是教导三朝君王的大儒,教他的都是光明磊落的圣君之道。身为太子,又身为长子,他天生地就对底下的弟妹们怀着一颗仁悯之心。
听起来似乎很不可思议吧,云裳读原著小说时,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或许是因为各方势力多年来微妙的平衡,霍宁珩全须全尾地长到了十五,可惜这样的好人,终究还是被阴狠的豺狼所害,被他善意所待的亲人,害到了如此境地。
甚至落入了她这种人的手里。
想到此处,云裳再次笑了出来,她其实知道,自己迷恋霍宁珩的地方,就在于他身上这股独特的气质,一股生在脏污之地,却能纤尘不染,洁白如初的气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和她是全然不同的存在,她不解,并为此着迷。
她真的,好想亲自弄脏他。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用这句话形容霍宁珩,很贴切,原著里,霍宁珩遇害后,不仅容貌尽毁,身体也残缺到几乎难以自理的地步,自那以后,一向高华无双的太子殿下就疯了,从前那个光风霁月的他不可能接受如此的自己。
云裳甚至怀疑,原著中几年后霍宁珩的身死,其实是他自杀,毕竟那个时候的霍宁珩,对于霍瑾川,已不再是威胁,留下他苟延残喘,反而更能让隐忍蛰伏多年的霍瑾川感到快慰。
云裳都不知道,是遇见毫无兄弟情的霍瑾川对于霍宁珩来说更倒霉,还是遇见她这种不正常的人来说对于霍宁珩更倒霉。
云裳接过太医的药,小心翼翼地在他的伤口处涂抹着,不得不说,在看到他如此惨烈的伤口时,她的内心是真的为之感到刺痛,但她后悔吗?
云裳的心中找不出一丝后悔的想法。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机会接近他,从这个角度来说,她或许还要“感谢”霍瑾川。
啊,只要一想到他会与林曦吟,或者是别的女子成婚——依照他的性格,他必不可能对将来的妻子太差。云裳的心里,就生起一阵比方才更加尖锐的剧痛。
她宁可毁了他,或者和他一起毁灭,也不要把他让给别人。
至少,她比林曦吟要好一些,林曦吟一样冷眼看着旁人害他,至少她是深爱着他的,不是吗,林曦吟喜欢的人却是霍瑾川。
云裳觉得自己有些中毒入魔了,但无论如何,霍宁珩这辈子也甩不开她了,除非她有一日厌烦了他。
接下来,她会利用他的情感,让他彻底地无法离开她。
门外隐约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云裳平静地想到,应是宫中的帝后来了,随后几日的连锁反应,大概也和原著中的大差不差,原本围在霍宁珩身边的许多人,会重新考量跟随他的风险与收益,曾经门庭若市的东宫一夕之间变得冷落,他的旧臣会背叛,他的君父会动摇,他的未婚妻会退婚。
所有人都会背弃他,但是她不会,因为她喜欢他。
她喜欢他到可以不计较他的容貌,不计较他的身份权位,这天下谁的爱能有她这么无私,云裳想不出来。
他就算死心塌地地爱上她,也是应该的。
随着山呼万岁之声,门帘被掀开,一个中年男子大踏步进来,来者用锐利的眸光顺着霍宁珩的身上,一路移到了云裳的脸上,打量着她。
云裳适时地低下了头:“臣女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太子殿下一直握着臣女的手不放,臣女不敢贸然动作牵动了殿下的伤口,请陛下恕臣女无法起身相迎之罪。”
嘉宁帝抬手,淡淡道:“无妨,听说是你救了太子,果然虎父无犬女,你想朕怎么赏你?”
云裳恭声道:“救护太子,是臣女为臣的本分,臣女只望太子殿下能早日恢复,别的从没有想过。”
她的面色恭顺谦卑,嘉宁帝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才缓缓移开,空气中寂静了一会儿后,嘉宁帝开口道:“或许,先前朕给太子赐婚的人选,不该那么贸然决定。”
嘉宁帝这句话说的别有深意,云裳心里突突直跳,面上却不显,只是浅笑道:“林小姐德才兼备,是数一数二的女子,此刻她应也是最忧心太子的人之一吧。”
嘉宁帝却没有回她这句话,只是定定地又看了她一会,才说道:“既然太子不想让你走,那你就先在此处待着,若太子恢复的好,你亦看护有功,朕会重赏。”
说罢,嘉宁帝随意向太医问了两句情况,就提步离开了。
云裳望着嘉宁帝离去的背影,才渐渐松懈掉面上的表情。
嘉宁帝身处高位多年,看人的眼力和周身的威压自然不是常人能比,也幸好她在私底下训练管理过表情,才没有被看出什么异常。
原著里面,嘉宁帝一直是心深似海的帝王形象,云裳一直没有看出来,他到底是不是真心看重太子,还是只将这个儿子,看作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方才云裳提到林曦吟,是故意用了一分心思的,旁人或许猜不到,但读过原著的她知道,很快丞相就会上书委婉推拒婚事,而嘉宁帝也没有过多为难,直接准了。
毕竟太子遭此横祸是所有人都难以预料的,丞相身居高位,而太子前途未卜,总不能就此赔进去女儿的后半生,况且林曦吟对于丞相来说,是一个优秀的联姻人选,他不可能看着她白白浪费在了一颗废棋身上。
但对于云裳来说,这却是她绝佳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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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层层纱幔之后的少年眼睫轻颤,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当外界的光重新映入眼中的时候,霍宁珩有一瞬间的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自己的境况如何。
甚至一时没有想起,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躺在这里。
直到脸颊以及身上尖锐的刺痛传来,那些充满黑烟与炙热的火红色记忆才重新涌入他的脑海。
霍宁珩顿时僵在了原地,手指弯曲在身侧,动弹不得。
这时有宫人发现了他醒来的情况,快步上前,欣喜地道:“太子殿下,您总算是醒了,奴才这就去回禀大监,通传陛下。”
霍宁珩想说话,但他却发觉自己的喉咙又干又哑,难以发出声音。
这时,他又发现了身上其他地方的不对劲来,他的眼前,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使他只能勉强看到光线的明暗,以及眼前朦胧的人影,至于来者是谁,他根本无从分辨。
霍宁珩的人生中头次生起如此大的恐慌。
他强迫自己沉下气来,用沙哑幽微的声音,唤来身边的常侍内监,他的语气很慢,很弱,但还是竭尽全力维持着往日的威仪:“你告诉孤,孤现在的情况如何,不必有任何顾忌。”
内监冯闻犹豫了半晌,才出声:“您的脸上和身上有些烧伤,右足处恐也有碍,您的视力或许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太医说,这要等您醒后才能判断,您现在感觉如何?”
冯闻已经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难掩几分悲怆之意,他侍奉霍宁珩多年,早就将他当作家中的子侄般看待,二分是奉主,八分是真心,霍宁珩如今成了这样,还不知道日后的境遇如何,冯闻不免生起了兔死狐悲之感。
“眼睛?多半是看不到了。”霍宁珩平静地叙述着情况,好似说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冯闻难掩悲伤,转身掩面抹泪,昏暗的室内一下子蒙上了一层死寂荒凉的气息,沉默在空气中流淌。
“哭什么哭,孤还没死呢。”霍宁珩看似不耐烦地出声,冯闻却知道,太子这是在稳自己的心,这么好的殿下,怎么就遭此横祸呢。
“殿下,您放心,此事陛下一定会追查到底,还您一个说法。”冯闻道。
霍宁珩轻扯嘴角,并没有回复,他的眸中闪过一丝自嘲,会吗?他并不对此抱有多大的希望。
冯闻方才说的保守,但他已经大致听了个明白,如今他的情况,估计算是半个废人了,皇室之中向来以利益为重,谁会在乎一个废人的死活,公道?
如果是他的那些兄弟动的手,父皇会为了一个已经废了的儿子,去再废一个健全优秀的儿子吗?
从前他自恃有资本,许多时候不愿参与那些蝇营狗苟,阴暗滋生之事,现在的他,还有什么自傲的资格?
霍宁珩长睫微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暗影,他的眸中流露出了两分厌世的气息。
如果真到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他不如就此了结,也算是死得干净。
正当他脑中阴暗的念头疯狂滋长,几乎要淹没一切的时候,本来正提步离去的冯闻突然顿住了脚步,转首对霍宁珩道:“殿下,您醒来之前,一直是太尉府上的云小姐守着您,也是她将您从火海中背出来的。”
提到云裳,冯闻的话语里满满的都是感激,若不是云小姐,恐怕殿下此刻生死难卜,那样艰险的火场,就算是成年的健壮男子,望见都要发怵,也不知道看起来很是娇弱的云小姐,是怎样的勇气支撑着她孤身进入火场,将殿下救出来的。
“您自火场出来以后,就一直抓着云小姐的手不放,云小姐也只好一直在床侧照顾您,不眠不休,今日晨间,云小姐实在是支撑不住,才被我等劝回去休息。您的手握她握得紧,我们废了好大的气力,才将您的手掰开。”
冯闻叙述的时候,霍宁珩愣在了原地,他抿了抿薄唇,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当然记得,当他身陷火场的时候,是那个叫云裳的少女不顾一切,不顾自身安危地救他出来,生死之际,在他的心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至今他都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霍宁珩过往的记忆中,他对云裳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只依稀知道太尉府上有个很得宠的小娘子,先前一段时间总喜欢缠着三皇子。
没想到,她救他出来以后,又衣不解带地在他身侧照顾了他这么久。他有什么值得她这样付出,若说原来的他是大夏的储君,万人仰慕的焦点,如今的他……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霍宁珩眼中的嘲讽之意更浓,先前被压下去的自我厌弃的情绪,重新化作浓浓的雾霭,浮现在眸中。
冯闻说他抓着她的手不放,那他可真是恶心,自己成了这副恶心的模样,还想拉着别人一起,她就该狠狠地甩去他的手,他不放她就应该使劲拽,掐,直到他不得不放。
霍宁珩身边的气息越发沉郁,他在无法聚焦的视线中抬起自己的手,张开五指,除了周身传来的疼痛,什么都感觉不到,更别提她可能留下的什么想象中的温软的触觉。
他将手放在了鼻尖,所幸他的嗅觉还在,霍宁珩依稀闻到了一股,不属于他自身的香味,是淡雅的温馨的茉莉花的味道。
霍宁珩僵硬地收回手,放回床侧,面无表情地望着帐顶,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红意悄悄爬上他的耳根,升腾而起的无法控制的热度,竟不比身陷火场时要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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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