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之后……”
郑良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踌躇了半天,不知道怎么样委婉表达一下才好。
“张晓峰去往付胜阳家里很频繁,大多数时候带着我和祥哥一起,还有其他两三个心腹。”
他斟酌着语言。
“是冲着……李招娣去的?”
“……是。”
郑良点点头:“他装得很好,表现的非常正常,但跟他久了的我们都清楚一些内情张晓峰他……对人妻有某种比较特殊的癖好,那段时间尤其对付胜阳的老婆李招娣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那是他挑中的新猎物。”
他的语速很慢,时不时需要停一下,组织好了才继续慢吞吞地讲。
“招娣姐人真的很好,她只当我们是付胜阳的好兄弟每次来都好酒好菜地招待,她看我年纪小,说是看到我能想起她去上学的妹妹,对我很照顾,而我……明明知道张晓峰怀着什么心思但不敢告诉她,祥哥警告过我让我不要多管闲事,我没办法反抗,就像六年前一样。”
车里像被按下静音键了那么五六秒。
“付胜阳默认?”
季亭桉问。
“不止。”
郑良又道:“哥你知道的,人在沾了毒后有时候可能就不算是个人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尤其是在想要抽却抽不上的时候就会完全丧心病狂,他能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有的所有拿出来交换,先是钱,没钱了就东西,东西也没有了就轮到……人。”
他丝毫无所谓把自己也一并骂了进去,语气嘲讽而自厌。
“付胜阳也吸毒而且瘾很大,张晓峰手里有他想要的‘顶尖货’,至于李招娣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他巴不得她还有作用,张晓峰招招手就能上供一样把人献上去换更多的好‘货’。”
季亭桉和王武对视一眼,已经大致猜测到了事情接下来的走向,心头纷纷一沉。
那是一个周四。
……
“我来吧嫂子。”
郑良低头接过李招娣手里刚出锅的菜。
是道圆子鸡。
上次来时这道菜他夹得最多,李招娣就笑着说她妹妹也喜欢吃,她这道菜确实拿手,他要是喜欢下次来还给他做。
所以这次,真的做了。
她还记得。
本以为只是随口的客气,没想到一个边缘化不怎么说话没什么存在感的小碎催的话,她真的还记得。
“没事儿你去吧阿良,你是客人,放着我来就好。”
李招娣笑着对他道。
她面色看起来比上次见更加憔悴,但精气神却眼见的好多了,像是明确了什么答案,下定了什么决心,眼睛里常常缭绕的迷茫和困顿散去了不少,有了支柱一般。
是因为……她妹妹吗?
每次提到李念她就会是这种神情,很明显。
——充满着温情、骄傲,像怀揣着一块可供炫耀又舍不得拿出来给人看的珍宝,有属于年长者的宠爱和弱势者的依赖,柔弱如她也像是被爱生生滋长了勇气,不再怯弱,有了下定决心的魄力。
手足至亲,竟是这样的吗?
好……神奇。
郑良飞速抬头又看了一眼李招娣,发现李念和她的眉眼几乎有百分之八十的相像,属于一眼就能知道她们身上留着相同的血,血缘,还真是奇妙。
要是他也有个兄弟姐妹就好了。
郑良在内心偷偷艳羡。
发愣的空闲,李招娣已经接过了他手里的锅准备往厨房外端了,挽起袖子从而裸露出来的一节手臂上有隐约的旧伤。
“……”
郑良凝着她的背影,半垂眼皮,所有的不安纠结惊惧挣扎愧意半掩眸中,在她完全踏出这方空间的前一秒,他上前了半步:“招娣姐。”
所有的话都候在了喉口。
“嗯?”
李招娣端着锅,听见他叫还是回身看他:“怎么了。”
“你快……”
就要说出来了,他就要说出来了……
心脏在狂跳,血液在沸腾。
“人呢!”
像兜头一盆冰水,付胜阳遥遥一声,截断了他的话头。
冷静了,计较得失了,后怕了,瞻前顾后了……
一时脑热不计后果下东拼西凑积攒起来的一些微薄勇气轰然散开,再也难以重新聚集。
一切打回原型,他还是那个废物。
偏偏有那么一丁点良心却懦弱不言继续助纣为虐的废物。
“没什么……你去吧,嫂子。”
想起外面某个人李招娣脸上的笑意一下子褪去,郁郁应了外头一声,匆匆走了……
郑良的指甲深深嵌入了肉里,他拿起菜刀,狠狠往案板上剁了一下,热油的沸腾掩去了一切声响。
他也知道,他真的……很讨厌。
坏不彻底,好不纯粹,作恶难安,向善无力,窝囊到底没办法说服自己,搜肠刮肚却也只有微妙的三分胆气,永远在犹犹豫豫,窝窝囊囊,摇摆不定,任凭人生拿捏在别人的手里。
像个笑话。
到了现在,他还是只能说没办法。
……
“付胜阳给招娣姐下了药,就……那种。”
“不,那天祥哥不在,是张晓峰和另外两个人。”
“我在玄关。”
“付胜阳出去了。”
“去哪我不知道,结束后他才回来。”
“拿货,张晓峰答应给他尝鲜的新货。”
……
“救,命,救命啊,救救我,阿良……求求你,救我,救……”
干瘦青白的手艰难地扒住门框,皮下青筋凸起,指甲断裂,人数和体力相差过于悬殊用了所有的力气也无法与之相抗,还是被一寸寸地拉离,拖入地狱。
惨叫,狞笑,哭喊……
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
郑良偏头闭眼,避开了女人惊恐到极致,对上他又升起一线希望,殷切地企翼的目光。
「我没办法,你找错人了啊。」
他又这样对自己说道。
女人被完全拖了进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
“所有的事,我都讲完了。”
郑良长长舒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一下子塌了下来,像是骤然卸了力。
他居然还笑了一下,自嘲又颓丧。
“我以为以我的德行,和之前一样到了中途就会后悔,但是幸好这次终于没有,都说出来了,能说的,所有的,我都说出来了。”
郑良表情似哭似笑,把两个手腕并齐举到了在他旁边坐着的王武眼前:“来吧。”
他低声道。
……
“这他娘的……”
王武年轻的脸上五颜六色闪了个遍,其中愤怒和唏嘘的情绪占多。
“队长?”
季亭桉微抬下巴示意他上铐,开了车门自己先下去了。
等到王武处理好跟下来,他头都不回,指尖燃着一根香烟,烟灰渐长,无人弹落,积攒到一定程度后一半落在脚边,一半随风散去,他的背影看着有些寂寥。
“让盯着李念一家的兄弟把李念和张秀娟带回来,尽快。”
吐出最后一口烟后,他才转过身去:“李强原地控制,李家加派人手看住。”
“是。”
王武应,打了鸡血一样。
……
审讯室。
李念:“你们终于查到这了?真快,我还以为要等到下辈子呢。”
她嗤笑。
灯光惨白如霜,好似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空间禁锢在内,气氛压抑肃杀,光线最刺眼处聚焦在中央刚成年不久少女尚且青涩的脸庞上。
她的镜片折射着森冷的光。
“季警官,又见面了。”
李念对着坐在她对面的季亭桉微微一笑:
“我很抱歉,上次问‘我可以相信你吗’只是随口一说,实际上我其实并没有相信你们中任何一个人的意思,虽然还是很感谢你查到了这儿,但是季警官我要说的是,我要的公道,我还是比较习惯自己讨。”
她被拷着的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正中,从容优雅。
撕去强作镇定、孤立无援、满腔愤恨却只能通过一些不痛不痒的小手段来闹的伪装,李念的神色冷静到近乎冷酷。
“2016年9月1号晚上八点半到十点半你在哪?”
季亭桉单刀直入。
“北滨,曲河路,那地方现在有点荒,一时我也说不上来有个什么标志物,哦,对,好像有一家化工厂,名字不知道,没看。”
李念不慌不忙。
“去那干什么?”
季亭桉接着问。
“杀人啊,这还用问嘛?”
李念答,特别理所当然。
旁边当记录员的王武刚喝了一口水就被噎得全喷了出来,眼睛瞪的像铜铃看向这位年轻的犯罪嫌疑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队长她……”
“所以你是承认你杀了付胜阳。”
李念点点头,相当坦然:“认啊,我认罪,是我杀的”
“怎么杀的?过程。”
“……”
本以为她的回答还是会像前几个问题一样干脆利落到令人咋舌。
但这次,她没有直接回答,漫长的沉默后要了一杯水。
李念这个人喝水也有种慢斯条理的秀气。
等到见了底,她一抿嘴,身体微微前倾,细长的眼睛微弯。
“听完了郑良视角的故事后,要听一下我的版本吗,季警官?”
眼底,是没有温度的。
季亭桉颔首:“好啊。”
一大一小两个人精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不知各自暗藏了什么机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