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她上楼,在旋转楼梯间碰到了希贝尔,她显然很意外,毕竟我鲜少带客人去卧房,大都在一楼的会客室。
吃着精美果盘聊着行装首饰显然不适合弋子,我们有更有趣的事情要做。
弋子很开心,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新奇,皮鞋在地板上踏得清脆响亮。“安妮!”她对我说,“你的家比外面看到的还要漂亮一百倍不止,像画报里一样。”
我很开心她喜欢这里。
我们一路穿过红酒柜,藏品厅,弋子停下来,在偌大的钢琴室里好奇地打量,“天哪安妮,”她拉着我的手,“你在这座城堡里显得这样小。”
这倒是一句让我意外的话,我以为她会由衷地感叹我无比幸福。
通往卧室的狭长走廊里,左右都是空房间,弋子在前面轻快地走着,头顶的吊灯照在她乌黑的发尾上,我看到她被阳光晒得呈小麦色的后颈,与手臂的白格格不入,但依旧漂亮。
说来好笑,小时候我尤其怕这条通廊,七八扇房门高而窄长,被涂成父亲最爱的凡戴克棕,像竖着的棺柩盖子,无数次在我的梦里异变成吸血的怪物。
“这里的锁怎么坏掉了?”弋子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锁孔背着光,轻易看不出蹊跷,凑近一看已经错位,像是有人强硬闯进过似的。
“奇怪,这是我小时候的玩具房。钥匙还在我那里。”
“你以前锁住了这个房间?”
我点点头。事实上,我很久都没进去过了。小时候这里简直是我最宝贵的天地,我一个人能在这里呆上一整天,为每个娃娃制作衣服,写幼稚的个人传记,再当成睡前故事讲给她们听,直到自己昏昏欲睡,才被希贝尔抱回房间。
我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锁上它,总之是很多年前,父亲讨论到每逢回家都为我带回各色布艺娃娃的一番苦心。
“孩子,你很爱捯饬那些玩意儿,”他说,“那倒也不错。你知道它们代表什么吗?”
代表什么?我的娃娃能代表什么呢?我很好奇,我还没有赋予过她们过于深奥的定义。
“代表家庭。”父亲吐出一口烟,沉浸在教育所带来的成就感里,“安妮,你将它们摆弄得井井有条,这很难得,你未来会是一名出色的家庭主妇,亲爱的。”
我很不痛快,不是因为主妇这个词语让我难堪,事实上我的娃娃伊利西安也是一位伟大的主妇,是米诺和芙蕾娅两位蓝眼睛姑娘的母亲。
但不仅仅是主妇!我真想反驳父亲,我想告诉他,红蓝色裙子的阿玛拉是一位时尚理发师,也爱穿利落的西装长裤(虽然我的针线活很蹩脚,剪裁得像两管飞鱼),而红色辫子戴小毡帽的莉莉是一位不喜欢甜辣酱的专栏作家,会拉着波露满世界跑。
铜锁晃动的声音拉回思绪,“吱呀”一声,弋子推开了门。
灰尘弥散开来,空气里满是碎布头和木地板的陈旧味道,熟悉的场景赫然陈列在眼前,樱桃木柜里的娃娃们睫毛沾着灰尘,漆黑的眼珠看着我,笑容依旧灿烂。
角落手工台上的莉莉歪倒在桌子上,弋子走过去扶稳那只娃娃,却愣在了原地。
之后我看到了桌面斑驳杂乱的灰尘,干涸的痕迹,女人扯落的紫色丝巾,和白色吊袜带。
以及父亲断裂的怀表,挂在针线框里,母亲黑白的脸对着我微笑。
“不……”
我从未想过我的玩具房有一天会被当成了寻求刺激的艳俗之地,而那个将女人按在台上的男人是我的父亲。
“安妮,”弋子抓住我的手,在我眼泪夺眶而出时手足无措起来,“琼斯先生也太……”
“他一直是这幅德行!我向来知道!”
从小我见过父亲带回的各类美丽女人,她们充满活力,在房间里痛苦欢愉地大叫,然后在门口与父亲拥吻,提着红酒与高跟鞋悠然下楼。
十二岁时,一位金发波卷的女人路过我卧室前的长廊,朝着坐在玩具房门口的我走来,她揉了揉我的头,夸我的娃娃们乖巧漂亮。
我闻到她身上男士香水的味道,浓烈刺鼻,是父亲最爱的那款。
过了几天,她成了我的钢琴教师。
“安妮,你有一个好父亲,”教赋格曲时,她同我闲聊,“自从你母亲去世后,这个男人怎么都不肯再结婚了。”
“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父亲?”我崩溃大哭,跑回卧室,将脸埋进枕头里抽泣。
真丢脸,弋子还在身边。
“安妮,安妮!”她在床侧坐了下来,抚摸着我颤抖的背,义愤填膺,“他确实太过分了……”
过了良久,直到嚎啕大哭变成细碎的抽泣,我才缓了过来,坐起身,看着外面阳台的桔梗花发呆。
弋子走了过去,蹲下去翻动泥土,在翠绿的叶子上均匀地撒上驱虫粉。
“放心,它很健康。”弋子走回来,坐下我身边将我的头发整理好,又站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我,“别难过。”
“让你见笑了。”
“怎么会?”她拉过我的手,“安妮,你听我说。”
我转头看到她的眼睛,坚定,闪烁。
“他的确是你的父亲,可是安妮,如果你感到痛苦,也不必以一个父亲的要求去期待他什么。你只需把他当做一个男人,世俗意义上最无趣的男人,浅薄好色,唯利是图,可这又与你何干?他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你也不必成为标准的女儿。”
“跟我来。”弋子牵起我的手,跑上三楼,接着四楼,然后穿过几只杂物架,将一旁的工具梯撑开,蹬上去掀开上面的小圆盖,露出一圈深蓝的天。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天台入口?”
“建筑设计里,这是常规的位置,”弋子低下头朝我笑,“快上来。”
我提起沉重的裙摆,在弋子的帮助下依旧有些吃力,踩上天台的地面时,晚风特别大,险些又滑下去。
弋子扶住了我,拉着我跑到天台边缘,那一刻我听到教堂钟声敲响,倦鸟飞进远处的森林。
眼底一片广袤,眺望时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都柏林大广场,一切都那样渺小,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我与弋子的裙摆之下。
“你没来过这里吗,安妮?”
“当然没有。”我怎么可能爬上天台,我连四楼都很少上来。
“你的头发简直像一只没梳毛的玫红丽唐纳雀!”弋子指着我大笑。
我下意识担忧地摸了摸头发,手却被弋子拉下,“没必要一丝不苟,这样很漂亮。”
我的脸上腾生起两片红云。
“你不信?”弋子在边沿坐下,双腿就这样悬在半空,侧过头朝我比划,“喏,你的头发这么长,这样卷,在风里荡起来,简直像一片红色的海!”
红色的海?我被这样夸张的比喻逗笑,小心翼翼地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安妮是不是想当一个作家?”弋子问。
“你怎么知道?”我讶异。
“桔梗花盆里刻着莉莉,红辫子的娃娃身上也绣着莉莉,她的布袋子里还揣着笔和稿纸!”
弋子白皙的面颊由于兴奋泛起红晕,水栖般的眼睑细薄明亮,她期待地看着我,带有一点狡黠。
“那只是……”气泡被戳破,炸开的水雾让我屏住呼吸回避。
“莉莉小姐就是安妮·琼斯!”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上她的目光,没有再反驳,那样聪明的弋子总能看破我的所有想法。
“你经常写东西?”
“是的,”我说,“经常。什么都写。短诗,文章,乱七八糟的小说。”
“这很好啊安妮,每一个字都很珍贵。”弋子的尾指搭在我的手背,随后覆盖上来,轻轻拍了拍,是企图与人交心的友好宽慰,这样自然的亲呢让我由衷地舒坦,我将自己想象成一团皱巴巴的旧稿纸,被弋子捡起来抚平,夹在脆而厚重的笔记簿里。
“没有人会看我写的那些。”
“能让我看看吗?”她语气真诚,试探着发问,最具东方特色的口唇与背后一大片北爱尔兰景象格格不入,神秘莫测,但又可爱张扬,让人轻易能看透。
我没有立刻点头。我的脑海里飞速地清理锁在书柜里的那些文字,它们太不合时宜,或许是的。
但我怎么能拒绝弋子小姐?
我内心生出一种幽微的期待,迫切想要面前这个女孩成为我唯一的读者,我想让她看完我所有稚嫩的记录与想象,让她了解另一个略显病态的、惊世骇俗的我。
这一次我主动拉起弋子,跑向卧室,跪伏在地上,从书柜底部翻出那些本子,厚的薄的,宽的窄的,蓝墨水的,黑墨水的。
“你写了这么多。”弋子很是惊讶,坐在地上认真地念了起来。
她首先拿到一本最薄的牛皮小册,里面是我写的满当当的诗歌,长的,短的,我都快要记不得那些内容。
“太棒了……”弋子急切地读着,末了抬起头来,热忱地感叹着,“安妮……这都是你写的?太棒了。”
我点点头。
“太美妙了……”弋子站起身,凑在台灯前轻轻翻动着那些诗句,神色震动,“安妮,你多么有天赋。”
强烈的被认同感席卷而来,我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喜悦而轻微颤抖,我像热爱文字一样热爱眼前的弋子,她会不会像热爱我的文字一样热爱我。
“我认为你应该发表,安妮,你的诗歌不应该锁在书柜里,而应该刊登在都柏林的报刊上,以女性的笔名,是的。”
“真的?”
发表?都柏林的报刊?我从不敢想这些……那些东西太遥远了,从萨德庄园走到都柏林广场的报摊一定会磨破我的鞋底。
磨破鞋底,磨破我所有圆舞鞋的鞋底!
心脏狂跳起来,我看向弋子,她的眼睛因为激动而湿润,是的,弋子如此为我欢喜。
“我哥哥认识一位女编辑,负责莫代尔杂志社的诗歌专栏,我能把它带过去给她瞧瞧吗?你愿意的话。”她快活地说。
“这太好了……”我怎么会不愿意!
弋子将它收进口袋,随后又捡起一本姜黄色的厚草稿本,上面的宽口夹锈迹斑斑,“这又是写的什么?”
“一个故事。”
我的声音小了下去。我不确定一个关于女人间的爱情故事会不会打破此刻的融洽——这太难得了。我想伸手将它夺走,让弋子仅仅停留在我笔下纯粹的春景、长夜、桔梗和鸽群里——只有那些诗歌是敞亮的。
可内心的声音却叫嚣起来——打开它!
是的,打开它,窥探我思想的背德与不伦,哪怕以此来定夺我、伤害我也没关系。
“格温和芙洛拉……”她好奇地念着,读起了第一章,“谁是主角呢?”
“都是。”
“啊……”她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是朋友?”
“是爱人。”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
在无声的电闪雷鸣间,干燥的屋内下了一场冰雹,两副躯干被冻住,我们良久没有言语。
我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我坐在满地的红的黄的棕的笔记簿上,耳边是弋子下楼的的脚步声。
我没有叫住她。
这样的落荒而逃我再熟悉不过,弋子会不会也跑回寝舍,大吐一顿?恶心的安妮·琼斯!恶心的萨德庄园!她漱口时会这么想吧。
我僵硬地走向镜子。我看进我空洞的眼睛。
所有的东西开始涣散褪色,只有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在灼烧我的心脏。
你要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神,耶稣对我说。
亲爱的日记本,如果我在中世纪,一定会被架在火堆上吧?你也会被当做秽物,扔在我的脚下,污浊的文字比人体更容易燃烧。
所有人都会围观我这个被魔鬼附身的基督徒,父亲和布兰温也一定会振臂高呼,要将我烤成一撮灰烬,借以教化我不洁的灵魂。
可是上帝,除此之外,我对你并无半分不忠,哪怕我有罪。但这样的罪和其他的原罪有何不同?夏娃爱上夏娃,一根肋骨爱上另一根肋骨,它们和自私自利浅薄无知一样,都是罪。为何那些罪能够通过祷告而得到赦免,我的却不能?
无数个礼拜天,亲爱的格兰第神父总对我说,“耶稣爱您。”又说,“在街市上,在宽阔处,寻找你所爱的。”
那么,都柏林大教堂前的广场上,鸽群里的弋子小姐,是我所爱的。
是的。今夜我不求基督的宽恕。
我只求弋子能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