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常卿开车载着萧柏星去了养老院。
两位老人还是和萧柏星记忆中一样,和善又开朗,在哪里都不缺志同道合的朋友。
养老院的护工们看起来也很友善负责,听说萧柏星是来看望老人的,但她看望的那两个老人无儿无女,很让人怀疑。
所以她们拉着萧柏星盘问了大半个小时,得知老人有阿尔兹海默症,而萧柏星只是她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才勉勉强强放她进去。
这还多少是看在常卿的面子上,卖了她个人情。
萧柏星并没有打扰老人家,只是远远站着,看了很久。
入秋后,天气变得越来越冷,萧柏星只穿了件单薄的卫衣,站在室外,薄薄的布料被风吹得胡乱飞。
常卿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来要给她穿,但被萧柏星拒绝了。
“赛博格的身体挺方便的,感觉不到冷。”
“这样啊……”常卿把衣服拿在手里。她记得艾斯特尔刚来的时候,自己也把她当寻常女孩,觉得她们一样要吃饭睡觉。
人的观念真的很难改变,尤其是先入为主之后,但萧柏星不会给她时间适应,她很快就要离开了。
“很舍不得他们吧?”常卿单手勾着背带,扯了扯,“我奶奶和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是被外婆一手带大的,她总说我长大了要有出息,她好跟周围的朋友吹牛。”
这话萧柏星听着有些耳熟,笑了下:“老人们的想法都很像。”
“是啊,小时候我不懂,听多了总觉得烦,但后来才发现,人越是一直强调自己想要什么,就越是清楚,自己得不到。”
“在我印象里,外婆身体很好,但她就是突然离世了,没给我们反应的机会,连说再见的机会也没有。”常卿叹了口气,“不过那段时间,她给我打电话的频率高了很多,反复跟我强调,越是年长,就要经历更多的生离死别,到最后,就连自己的死亡也不畏惧了。”
“老人们都有特殊的能力,像是能感知到自己的死亡,其实挺悲惨的。我理想中的死法是死在梦里,睡前就和平时一样,还以为自己第二天能醒来。”
“这个死法不错。”萧柏星赞同道。
“以前没发现,你有点黑色幽默的潜质。”常卿笑着看她,“不过我现在还年轻,想死亡的事有点太杞人忧天了。”
通过和米娅的交谈,常卿已经知道了自己在那个时空的结局——她死在一片死寂的太空里,被超高的能量轰得连渣都不剩。过程虽然听着痛苦,但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最重要的是,她的死亡是有意义的,哪怕是为了博士当时看似“疯狂”的设想。
毕竟直到Vs主脑将地球毁灭的日期计算出来前,很少有人相信循环的存在。
他们乐观又无知,坚信人类能在地下城过上好日子,所以当灾难来临,也只是疯狂地宣泄不满。
但好在,还有人在为了那仅剩的希望而努力。
常卿问:“今天晚上就出发?”
萧柏星点头说是。
常卿深吸一口气:“正好,下个月我和言教授要去美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正好是关于天体研究的,到时候我看看有没有人能给我们提供帮助,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谢谢。”
“别客气,我们才应该谢谢你。”常卿看了眼时间,“走吧?”
萧柏星又深深看了两位老人一眼,眨了眨眼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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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柏星把这次的离开当作旅行,但和平常的旅行不同的是,她不需要收拾行李。
在进行时空穿越的过程中,物体会承受高能热量,任何除了格拉金属以外的东西都会被焚烧殆尽。
在这段看不到尽头的旅途中,她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米娅带来了一台崭新的时空穿越装置,这是她在观星台的地库里找到的,花了几天时间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了改造,将Vs90主脑的数据拷贝了两份,一份上传到机器里,可以辅助萧柏星进行穿越;另一份上传到萧柏星的记忆芯片里,可以帮她一起想对策。
科技就是这么用的,辅助人类,但无法完全替代人类。
米娅给装置做着最后的调试,余光瞄到萧柏星,看她还是一脸淡然,似乎对自己即将经历的一切都毫不担心。
“你现在倒是很像博士,不管发生什么都板着一张脸,倒是挺能安抚人心的。”
“说实话,我现在比你还紧张,就怕这个装置出什么问题,让你也死在时空穿越的途中,那我们就全完了。”
“为什么是‘也’?”萧柏星问。
“因为博士就是在最后一次时空穿越后失踪的,她这样的人,做事都会留后手,要是预感到回不来,肯定会提前告诉我们,然后再给我们安排后续的工作。”米娅说,“所以我们推断,她没能预料到时空穿越会失败,然后死在了穿越途中。”
“但她把芯片留给了艾斯特尔。”萧柏星觉得,博士还是预料到了,她知道所谓的“最后一次”是趟有去无回的旅程。
“也是。”米娅有些困惑地凝眉,“但我们不清楚最后一次穿越中发生了什么,这对我们很不利。”
如果这一切是循环自我修复的结果,那么她们将对此束手无策。
“博士到底是失踪,还是真的死了?”
米娅叹了口气:“不清楚,她经历过的时空都毁灭了,而她最后一次穿越的坐标……我们派人去找了,但也一无所获。就连主脑的演算也显示,博士已经死亡的概率很高。”
“我们不得不接受她的死亡。”
萧柏星低下头,认真思考,也试图浏览博士的记忆芯片,但博士的确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讯息。
摆在她面前的又是一道谜题,并且无从下手。
沉默持续得太久,还是米娅先出声:“先不管她的事了,再给我五分钟,很快就弄好。”
等机器调试好,米娅先随便传送了点东西测试机器运行的稳定性,她调了几个参数,选了最近的一个时空坐标,当然,那个时空也没有萧柏星的存在。
一个对她来说很安全,却又很危险的时空。
“萧柏星。”米娅问她,“准备好了吗?”
“随时都可以。”
艾斯特尔今天早上已经离开了,不如说被兰斯特强行叫走的,说地下城那边有紧急情况需要她帮忙,不然艾斯特尔还想陪萧柏星到最后一刻。
不过这对萧柏星来说也是好事,她不想再哭鼻子。
萧柏星看着米娅,忽然想到博士期望中的未来,在那个充满了无数种崭新可能的未来中,她们又会选择怎样的生活呢?
“如果未来被改变了,你最想做什么?”萧柏星问。
“要是有别的未来,我肯定不在研究所工作了,太麻烦,那儿全是比博士还难缠的老古板,和她们说话都要气死了。”米娅的语气里满是抱怨,但她认真想了下,说,“开家花店吧,不考虑赚钱的事,让我安安稳稳活着就行了。”
被花丛簇拥的日子一向不会太差。
“开花店也很累吧?”在萧柏星的观念里,除了非常富有的人,普通人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辛苦。
“反正不可能比科研更累了,而且头顶随时悬着世界毁灭的倒计时,想不在意都不行。”
米娅拍拍手:“好了,不说废话了。萧柏星,接下来就靠你了……加油吧。”
她从没有和博士说过鼓励的话,她明白,博士不需要这些也能做得很好。
但萧柏星……谁知道呢?
萧柏星进入装置,很快,她的周围陷入一片漆黑,只有仪器发出微弱的响动。
忽然,仪器不安分地晃动起来,一道刺眼的白光将她吞没。
“等等……不对劲……”
“萧柏星!”
她听到米娅着急地大喊一声,可是很快,周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她的身体开始发烫,比那晚在车祸中的感受强烈几百倍。
她的意识很快从当前的时空抽离,像是被丢进了滚筒洗衣机,不断翻滚,这种感觉很难受,萧柏星紧闭着双眼,唯一能让她确认自己存在的,是那块记忆芯片中的回忆。
只要她没有忘记这一切,她就会带着它们走下去。
直到重逢的那一天。
同一时刻,全世界的天文观测台都监测到了异常现象——夜空中的一切都消失不见,黑得像是有人把宇宙丢进了盛满了墨水的桶里;城市内的电磁立场也受到影响,信号变得断断续续。
这一异常现象只持续了短短两秒,但已经足够全世界的科学家绞尽脑汁去研究背后的原理。
不久的将来,这一现象会被列入“世界未解之谜”当中,而破解这一谜题,需要等到几百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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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柏星的意识几乎在传送结束的一瞬间就被释放出来,她看了看四周,并不是她熟悉的模样。
夜晚的城市沉溺在交映的霓虹灯光中,广告牌上糊满了找工作的简历,墙壁上画着许多赛博格的肖像,但它们浑身被金属包裹,和艾斯特尔她们很不一样,前者更像是机器人。
萧柏星注意到有一面街角的墙上画满了关于抵制赛博格的涂鸦,它们的脸上被泼了猩红色的油漆,足以瞥见创作者对赛博格的恨意。
如果这还不能说明什么,那旁边“消灭所有赛博格!”的大字足以说明,人类和赛博格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萧柏星想到最后一刻米娅慌张的喊声,联通了主脑,得知她的穿越的确出现了问题,被一股未知的力量干扰,来到了别的坐标。
这里是处于2152年的时空,也正是在这一年,爆发了首次人类和赛博格的战争。
“博士,请给我一些时间,我会为您重新计算当前时空的坐标。”
“不用了。”萧柏星并不觉得这件事重要,因为不管哪个时空,她迟早都要去。
“请务必让我这么做。当前时空的粒子排布和博士之前到的所有时空都不同,我检测到了非常奇怪的磁场,这个时空像是被人为更改过。”主脑很坚持,“放着不管的话,很可能威胁到您的安全。”
“好吧,你先算着,我在附近转转。”萧柏星抬脚往人群中走去。
人群还是和萧柏星记忆中那样,忙忙碌碌。每个人都像是繁华城市中渺小的蚂蚁,他们有自己的栖身之地,可是一旦离开家,就又跌入了迷茫中。
大多数人低着头,脚步匆忙,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萧柏星不知道他们在急什么,但被撞得晕头转向。
拐过街角,她看到一群人举着横幅在抗议,喊的口号和她在墙上看到的涂鸦如出一辙,都是声讨赛博格的。
很快,一队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赶来,驱散抗议的人群。两方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有人倒地,然后人群尖叫着四下逃散。
不想被波及,萧柏星转身离开了,但耳边一直萦绕着警笛声,伴随着几次爆炸,一切又归于平静。
萧柏星有点不确定,这一切到底是循环的安排,还是他们的行为促成了这一切的发生?
但在循环存在的情况下,她完全没法跳出这一点做假设。
一个小时过去,主脑仍没给出回应。
萧柏星已经走到城区的正中心,那里更加纸醉金迷,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这里的人都很放松,不管是人类还是赛博格,都没有一丝紧迫感,仿佛他们才是这座未来都市真正的主人。
走了不远,萧柏星的注意力被缩在墙角的一个人吸引,那个人的凌乱与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
被第六感推动,萧柏星走到女人面前,蹲下,认真地看着她:“需要帮忙吗?”
女人像是没听到,依旧蜷缩在墙角。
萧柏星耐心等着她的回应,怕她没听清,又问了一遍:“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这次女人终于有了反应,她缩了缩腿,艰难地直起身子,万分不解地看着萧柏星。
她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少女会注意到自己这个流亡者?她穿着朴素,但很干净,这样的人一定来自于上城区。如此“高贵”的人,为什么会降低身姿,和她平静地对视?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帮我买块面包吗?”女人有些无奈地叹气,“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那些人一向看不起她,对她避之不及,就连赛博格也敢欺负她。
可她已经走投无路了,她不得不对别人生出期待。
女人的声音干涩,像是稻草划过褶皱的纸张,头发凌乱地搭在肩头,那双眼睛毫无生气,瞳孔灰蒙蒙的。
她瘦弱的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没有那口气吊着,下一秒就会倒下去。
莫大的悲哀顷刻间淹没了萧柏星,她用力咬着唇,眼眶微红地看着眼前这个“博士”。
她一无所知,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样流落街头,任何伟大的事迹都与她再无瓜葛。
她曾经无所不用其极地挑战、探索,在每一个无望的时空踽踽独行,倒头来,一切的骄傲都离她而去,然后被彻底遗忘。
博士的确没死,但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她没有过去的记忆,没有对未来的渴望,在这座繁华的未来都市里,只能勉强找到一块容纳她的角落。
她像只老鼠一样,每天在阴暗潮湿的下水道里醒来,并且一辈子都没法暴露在阳光下,可悲的是,她知道这就是她的宿命。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曾经是一只骄傲的鹰,时刻仰望着天空。
现在,她只能被迫看着脚下,并且永远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