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嘉怔怔的看着天上暖阳,不知在想着什么。
柴奉征默默脱下全身衣服,跳进了温泉水里。
他试探着轻握她的脚踝,把温热的泉水泼到玉足上去,明亮的大眼睛骨碌碌的注视着她,彷佛在等待她对自己一番服侍的反馈。
神佛变回了人,不再掌控着他的生死,却也没有重新筑起周身带刺的冰冷围墙。
她低下了头,坦然的对上他满是期待的眼神。
“你虽叫我一声主人,可是我什么时候真的把你当作死物使用了?”萧元嘉无比认真的说。“六年前我和你开始在一起,不是因为我要享用你的身体,而是因为我们两情相悦。”
她是在回应方才他说过的那一句——“主人尽情的使用我吧。”
他却从她的解释里,触到了别的意思。
“六年前是两情相悦……”柴奉征声音微哑的低低呢喃,“那现在呢?”
现在就不再是两情相悦了吗?那在她屋子里的那一晚、还有刚才幕天席地的荒唐,都算什么?那一句让他丢盔弃甲的“只有你”,又算什么?
“柴奉征。”她的目光移向了他戴了三年的琥珀耳坠,嘴里轻唤他的名字,却逃避了他的问题。“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捏着脚踝的大手一紧,玉腕上浮现了微微的指印。柴奉征拼命的摇头:“阿璞待主人的心从来没变。”
萧元嘉没有对他并不小意的动作表示不悦,只是直直的注视着她,眸光幽幽。“当真没变?”
“六年前的阿璞,会信任他的姐姐,也有自己的真诚和骄傲,不会害怕被人取代,也不会出于嫉妒想要杀一个他心知肚明是无辜的人。”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如果萧璞没变,那么你是谁?”
柴奉征如鲠在喉,一时之间竟是答不出话来。“我……”
他下意识的的吞着口水,喉结滚了又滚。萧元嘉出奇的很有耐性,等着他自己开口。
“因为……我想拥有主人的全部。”
“可是无论是主人的前十五年,还是最艰难的这三年,我都错失了。”
“在看见你和陈世子的那一刻,我在想……如果那些碍事的人都死了,站在主人身边的永远都只能有萧璞。”
狠戾的神色再现,这次却很快便被可怜兮兮的乖顺淹没,像是恶狼收起了爪子变成驯服的家犬。“可是主人会不高兴。因为他陪主人走过了没有我的日子。”
归根究底,在三年前她回京之前还他自由,她自以为是给小情郎最好的安排,对于已经被非自愿去国离家一次的柴奉征来说却是他又被抛弃了一次。
所以他变得自卑,变得患得患失。他知道她念同袍之谊,便厚待薛道明等萧家旧部;但是他又嫉妒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哥,便忍不住释出杀意。
他伏在她的脚下乞讨星点的爱怜,借着像一件物件般献祭自己祈求得到永恒的救赎。他很努力的向她也向自己证明他还是江陵城里的少年萧璞,皮肉之下却已面目全非,一颗心已是千疮百孔。
他对被拥有的渴望源自于对爱的渴望,而一个人之所以去爱,都是因为渴望被爱。他想用自己对别人的爱,去换取别人对他的爱,哪怕是把自己放在最卑微的位置上,匍伏在地、步步退让,来换取对一只小狗、一件玩物那样的爱。可是如今无论是萧元嘉还是柴奉征,都无法给予真正的爱。
因为他们都已经不爱自己。
萧元嘉叹了一口气,话音放柔,却也让他听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没有人陪我走过这三年。”
然后她脸上神色变得凝重,沈声说道:“你希望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但是众生本来就是不同,你不同,陈子安也不同。”
“因为他是在我最后一次尝试和命运一搏时,唯一一个对我释出善意的人。”
×
萧大将军的空棺前往兰陵出殡的前一夜,萧元嘉褪去女装,戴甲骑马入宫面圣。
她向曾经对她宠溺无度的舅舅请求女代父职,驻守江陵失守后如今的最新边境鄱阳。
换来的是陈衍严肃的一句——“你终究是大陈的宜阳郡主。”
“朝廷正准备重启和谈,你若还有报国之心,便乖乖留在长公主府。”
陈衍说这些话的时候,甚至没有从正在画的丹青中抬起头来。
她失魂落魄的走出太极殿,天上落着连绵大雨,她却恍若未觉,呆呆的站在那里。
殿前,陈子安看着一脸木然伫立滂沱大雨之中的萧元嘉,在她头上撑起雨伞。
萧元嘉瑟缩着,嘴唇微动似乎想要唤他一声“太子殿下”,却是讲不出声。
陈子安看看她的装束,又看看她的表情,大概已经猜到了方才太极殿中她和父亲的对话。
他在脑中挣扎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作为一直谨守太子本份的他想也不敢想的问题。
“元嘉,离开这里,好不好?”
萧元嘉惨然一笑,跌坐地上,彷佛全身的力量都在那一刹间被抽尽。
她用嘴型无声的说——谢谢。谢他在人人都把她推进妥协的深渊时,成了唯一一个尝试把她从深渊里拉出来的人。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离开?她又能走得去哪?要是大陈挺得过这一关,朝廷秋后算帐起来她便只会连累长公主府、萧家,和唯一对她伸出援手的陈子安;要是大陈挺不过这一关,国破家亡之际她就算独善其身,又能做得了什么?
她心中所想陈子安自是明白,也知道这个表妹一旦有了决定便绝不会改。他便只是默默垂首,像是在为父皇、为朝廷、为他视为责任担当起来的那些目光短浅的天下人赔罪,然后默默无言地把她送上了回府的路。
最后在萧大将军灵前,见证她脱下盔甲、断飞景剑,彻底送别了属于过去的萧元嘉。
×
柴奉征已经从水里出来,草草披了外袍,也不再对萧元嘉毛手毛脚的,只是规规矩矩的坐着,听她说完这段他缺席了的往事。
他呼吸平静,目光灼然,直直的对着她犹如一潭死水的双目。
“我明白了。”
萧元嘉微微挑眉,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十年前她手把手教少年萧璞读书,用的便是这种问与答的方式。她自己也没有认真读过四书五经,真能为人师表的只有兵法和打架,反而少年天资聪颖,还好像已有一些根底。所以,她的教学方式,一向是抛出题目,让他自行领会,给出回答。
而柴奉征在十年后的一份份答卷也没有让她失望。
第一次是在长公主府,他们三年后的第一次重逢。他带着一百二十八抬大礼求娶被她一口拒绝,他悟出了她拒绝的原因,然后诚心道歉。
第二次便是现在。
“主人总说自己变了,但主人也说天下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所以改变本身并不是主人的症结所在。”
“你恨的,不是变化的本质,也不是身边那些人变化的嘴脸。”
“你最恨的,是在陈世子伸出援手的那一刻,没有接受的自己。那个变得软弱、变得认命、变得没有坚持没有理想不敢去赌的自己。”
萧元嘉低低一笑:“我就知道,阿璞从来都这么聪明。”笑声由心而发,却总有那么几分无奈。
柴奉征双目明亮,小狗眼里有暗光浮动,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方才主人掌握着阿璞的生死,给了我最渴望的归属,也在教我如何克服恐惧,学会信任。”
“那样的萧元嘉,一点也不软弱。”
柴奉征对于“自行领会”这一套已是玩得炉火纯青,萧元嘉没有向他解释方才那个幕天席地的荒唐游戏的本意,他却已经自行领会。他既献祭自身,她便用他奉上的身体去告诉他,她会对这份祭品负责,无论是生死还是孤独,他都不用害怕。
萧元嘉却蓦然醒觉,她看似是居高临下的掌控他的生死、救赎他的心灵,自己却也因此上了一课。他用毫不犹豫的信任把他的身体、他的生命交到她的手里,让她再次体会掌控一个人、对一条生命负上全责的感觉。从而告诉她,她没有成为自己最憎恨的那个人。
告诉她,萧元嘉并不软弱。
她好像反过来被柴奉征救赎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