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嘉一觉醒来,没有闻到饭香,也没有看见每日雷打不动坐在外堂的柴奉征。
进屋送饭、布菜的是府中下人,明明那样的生活她已经过了三年,长公主府的厨子也是御厨出身,手艺比半路出家的柴奉征其实要好,她却不知为何感到味同嚼蜡。
萧元嘉讨厌习惯,也讨厌倚赖。把脑海里的一丝烦躁摒弃以后,她坐在桌前,静静的吃起了饭。
萧瑾瑜却在此时走了进来。见她自己一人坐在桌前,“咦”的一声。
“荆王殿下竟然不在?”
“有什么好出奇的。”萧元嘉白了她一眼,语气淡淡:“他是食邑荆州重地的堂堂藩王,又没有天天往这座前朝长公主府跑的义务。”
萧瑾瑜摇了摇头。“可是他今天早上明明来过,还指明要见我。”
小姑娘的神色有些闪缩,逃不过萧元嘉的眼睛。
“他问了你些什么?”
她问的是柴奉征问了什么,可萧瑾瑜觉得她想知道的,是自己答了什么。
她便老实不客气的把柴奉征卖了:“他问了断剑的事。”又卖乖似的补充:“我可没有说你把那断剑怎么了。”
萧元嘉听见“断剑”两字,眉毛一挑,饶有兴味:“所以他已经知道飞景剑断了?”
萧瑾瑜撇嘴:“你听见这断剑二字的表情怎么和他一模一样的。”
然后有些心虚的咕哝:“我没想到他还不知道你的剑已经断了,也就不小心说漏了一句。”
萧元嘉揉了揉小姑娘的头,轻叹:“柴奉征又不是我们的什么人,有些事他本来就不需要知道。”
“就算是知道了,那又如何。”
萧瑾瑜把男人问过飞景剑的事和现下的不在联想到一处去了,心头惴惴不安:“他不会是去找那把断剑了吧?”
萧元嘉脸色冷凝,摇了摇头:“他找不到的。”
找不到,也许就会放弃了。对她的疯魔依恋,也应如是。
×
柴奉征出了长公主府之后,却是被天子身边的内侍直接“请”进宫中。
太极殿西堂里,天下最尊贵的两名男子隔案对峙,案后天子手执奏本,周身散发着的盛怒中满是无奈,案前荆王轻抚耳上琥珀,一脸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慵懒。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过了整整一炷香的时分,柴兆言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刘大郎父亲不过是御史台里芸芸言官之一,崔六郎的长房伯父可是建康府尹,大周才刚迁都建康,还需靠这些南陈旧人去稳住龙蛇混杂的民间势力。”
柴奉征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臣把人家侄子的一条手臂废了,那可怎办?罚俸,革职,回府思过?”
说到这里,又小声的加了一句:“要是回府,可不可以回宣城长公主府?”
柴兆言一脸黑线,一手扶额:“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
“没出息?”柴奉征漫不经心的笑笑,丝毫不顾君臣之别的打断了他。“臣没有出息,不是更好么?”
柴兆言气笑:“你和朕是嫡亲兄弟,朕连整个荆州连着南陈降军的兵权也给你了,就是指望你能成为国之栋梁,为朕分忧。你怎么可以……”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已是说不下去。
柴奉征却仍是一脸好整以暇的样子,替他把句子说完:“怎么可以自甘堕落?”
“臣自甘堕落,不是更好么?”
“臣越是阴鸷乖张,把可以得罪的人都得罪个遍,对皇权的威胁并越少一分。”
“毕竟臣若是得了南陈降军和遗民的民心,陛下怕也是会防着臣的。”
忽然听见如此直白的一通剖白,饶是柴兆言一向泰然自若,现在也不禁一怔。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沈声低喝:“奉征别再妄言。”
“朕什么时候把你看作威胁了?”
柴奉征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嫡亲兄长,一双眸子平静无波,像镜面一般彷佛要反映出看着自己的人,藏于心底的局促不安和丑陋恶念。
柴兆言坦荡荡的看着那双眸子里倒映着的自己,看了半刻却竟是别开了头,不敢再看。
他的目光飘向远方,彷佛在看着洛阳的方向,也彷佛在看着那些回不去的过往。
“十八年前,先帝立李夫人为继后,对我们说从今以后三弟四弟也是我们的嫡亲兄弟了。”
“你可记得,四岁的你是怎么说的?”
柴奉征平静的说:“我说,我的亲哥哥,唯有长兄一人。”
柴兆言锁着的眉眼豁然开朗,笑道:“先帝听罢,竟然没有发怒,反而对你青眼有加,说你这样的真性情实属难得。”
他定定的看着一脸漠然彷佛事不关己的幼弟,轻叹:“还说我们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从今以后要互相扶持,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大周朝廷的中流砥柱。”
见柴奉征依旧懒懒散散的,一朝天子竟是放柔了声音,循循善诱:“你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绝不疑你,以后那些自污声名的事也莫要再做。”
柴奉征:“哦。”……也不知有没有听得进去。
柴兆言放下一国之君唯我独尊的威严,换来的仍是不咸不淡的一字回应,剑眉一蹙,正要说些什么,柴奉征却是一声轻笑。
“臣在十年前已经对亲缘二字不抱希望。”他一脸无辜的样子,说出的话却却如冰刃割在柴兆言的心头。“不过陛下如今待臣的好,臣定当鞠躬尽瘁以报。”
——但也仅此而已。
听见“十年前”三字,柴兆言脸色一黯,慌乱之色一闪而过,却很快便回复正常,欲盖弥彰地纵声大笑。
“好,你既然要报答朕,那便尽快把你的亲事定了下来。”他不自然的大声笑着,语气却不像在开玩笑。“天下人都在看着你这个荆王,用你的亲事来笼络大周贵冑还是稳住前陈旧人,你自己选。”
言下之意,是这亲他是无论如何都要结的了。本来作为大周荆王他是应该选一个北方世家的贵女成亲的,可是若他执意要在萧元嘉一棵树上吊死……这阵子他对乌衣巷中的世家子弟动辄得咎,已是寒了他们的心;如果他明媒正娶同样居于乌衣巷里的前陈郡主为妻,那天子便可用这桩婚事稳住南朝旧人之口。而且,那些江陵城破时投降大周的萧大将军麾下残兵如今由他统领,这些降兵当初是为了活命而降,但若要他们不生二心,与当初的小萧将军结成姻亲不失为一种方法。
任何一个选择,他便也算尽了天家子弟的责任。
柴奉征却摇了摇头。“蕭将军不愿意,臣也不会勉强她。”
“反正经过了崔家六郎这一桩,大概人人都知道了我是谁的人。”
“她不喜欢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有谁做了她不喜欢的事,一条手臂也不过是警告罢了。”
柴奉征说着,又下意识的轻轻转动耳上坠子,嘴角漫起了浅浅的笑意,痴迷、执着。
天子看着他,又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这一年来叹的气比和幼弟失散的八年间加起来都快要多了。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他勉强说出了这一句,便挥挥手让他退下。
想到萧元嘉今天起床看不见他,也不知会不会等得急了,柴奉征巴不得快点离开皇宫这个鬼地方,匆匆行了一礼便往外疾奔。
天子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自重逢以来每一次他都是留给自己这样一个轻松的背影,就像十年前无牵无挂的小小少年一般。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叫自己一声长兄。
×
柴兆言回到后宫,只觉心烦气躁,便直接到了皇后殿中坐坐。
皇后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时候到自己的寝殿中来,没有换上华贵宫装,只有一身朴素常服,几乎像是寻常夫妻般倒履相迎。
“陛下怎么这么早便过来了?”
柴兆言苦笑:“心里苦闷,找你陪朕说说话。”
皇后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柔声道:“可是为了荆王的事?”
荆王继把御史家大郎扇得下不了床之后,又把建康府尹家六郎的一条右臂废了。皇后虽在深宫之中,却不是一般的后宅妇人,对这些轰动整个京城的事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帝后十余年夫妻,皇后在柴兆言还是无名无份的皇长子时便已陪伴着他,走过幼弟失踪、继后打压、先帝驾崩,再到四子夺嫡最终跑出,在尸山血海中登上帝位,经历敌军围城、忍辱求和,再一步一脚印的走到一统天下的至尊宝座。
柴兆言心烦意乱之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位结发妻子,对她也没有什么保留,把方才和柴奉征的一番对话复述了一遍。
末了他把自己的脸埋在双臂之间,让皇后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只听得见他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情感复杂难辨:“朕猜他早已知道当年——”
纤纤玉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唇瓣。柴兆言愕然抬首,看见的是皇后温柔而坚定的脸庞。
“陛下。”她摇了摇头,“过去的事,莫要再想。”
柴兆言已经敛了神色,眼尾的泛红却逃不过她的眼睛。
“臣妾这十年来一直看着陛下内疚、自责。”她定定的看着自家夫君:“臣妾知道陛下在自责什么,可是人本来就是一念为善、一念为恶,又有谁能保证自己一生之中不曾有过一念之差?”
“何况,陛下赐荆王食邑荆州重镇,接管前陈降兵,连臣妾也看得出来陛下对荆王的弥补之意。”
见天子眉眼之间有所松动,她便接着说道:“而且,从另一个角度去想,幸好荆王当年遇到的是宜阳郡主。”
柴兆言从来不曾展现在外人面前的那一丝软弱已经尽去,回复帝王从容的他只是无奈笑叹:“朕当年与萧家父女对阵,也是觉得放眼整个南陈,唯此二人堪称大将。只是没想到奉征为了她竟是这般入魔。”
皇后见他脸色好转,也就放宽了心,若有所思的说:“荆王跟了女将军七年,如今似疯非疯,反而至情至性、敢爱敢恨。像他这样的人……古往今来的天家之中,怕是无出其右。在这七年间跟着的女将军,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柴兆言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你似乎对这个南朝女将很感兴趣。”
“经过这一连串的事,建康城中有谁没有兴趣?”皇后粲然一笑。“只是听说她足不出户很久了。”
柴兆言轻抚她的鬓角,意味深长的笑笑。
“总有机会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