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醒洗完澡出来以后, 陈长宁又给他上了一遍药。xiaohua1000
然后她出去逗了会儿鱼缸里的鱼,进来的时候捧了一碗绿豆汤。
“裴醒,给, 我放了很多白砂糖,我妈说了,前两天小暑,这几天正热呢。”陈家能解暑的东西,除了风扇, 大概也就这个绿豆汤了。
裴醒接过去, 喝了几口,甜甜的、凉凉的, 回味时略带了一丝绿豆的涩。
然后照例是他看书, 她翻小人书或是临摹字帖, 一人占一片书桌的地儿,谁也不扰着谁。
“快期末考试了, 整个平城的小学都是同一天考,考完就放暑假。裴醒, 你怕不怕考试?”陈长宁眼皮都没抬,随口问道。
裴醒正想开口答“不怕”,陈长宁又好像想到了什么, 眼前一亮, “我妈说我考的好就给我奖励,裴醒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裴醒心里一软, 温声道,“没有,你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不用替我要。”
陈长宁看了他一眼, 一脸神秘莫测地转了转眼珠子,也不知道脑子里盘算了什么,又若有所思地站起来出去了。
那天晚上仍是一贯的闷热,所幸这种天气月亮都极亮。陈长宁兴冲冲地拉开窗帘,然后躺在下铺不知所云地东拉西扯些话。裴醒偶尔会回她几句,多数是附和的话。直到裴醒睡着了,不再回应陈长宁的话,她轻轻试探着,“裴醒……”
“…………”无人应声。
确定他果真睡熟了,陈长宁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她摸了房间里的手电筒,白光细弱,又被她特意用掌心捂住,只勉强照的见走廊。
陈长宁去了厨房,能闻见些许酱醋油腻的味道。她另一只手还拿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塑料汽水瓶。小姑娘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溜到天然气灶旁边,拿了那瓶辣椒粉。
瓶口对准水龙头一通灌,大概留了两指宽空隙的时候停下,又把辣椒粉往里兑,不要钱似的,狠命往里面倒了很多。微弱的手电光照过来,整瓶水已经基本成了红色。
她拧上盖子,又像来时那样轻手轻脚地回去。回到房间以后,偷偷把一瓶辣椒水,都塞到书包最下面,上面特意盖了个笔袋子,不扒拉开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下面藏了个这玩意儿。
做完这一切,陈长宁这才上床去,心满意足地盖上薄毯睡觉。
翌日一早,裴醒是被陈长宁叫醒的,一睁开眼,小姑娘那张圆脸就离得特别近,眨巴着乌黑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
裴醒呼吸微滞,不着痕迹地身子往后蹭了蹭,终于腾出来些许空隙,才坐起身来。陈长宁大约是扒拉着上铺的床栏杆有些吃力,脸都涨红了。
“今天六路公交停啦,线路上有一段儿在修路,我爸早上去跑步看到的。我爸说让咱们早点儿吃饭,然后走着去学校。”陈长宁给他解释,因为平时她都会让他睡到自然醒的。
裴醒还诧异了一瞬,“你怎么……怎么不让你妈送你,她……”
陈长宁笑嘻嘻地打断了他,“我妈送我你不就要一个人去学校啦。你身上有伤,我陪着会好些,你要是疼了痒了,我还能搭把手扶一下。”
说完,她轻轻拍了一下裴醒身上搭得薄被,“好了,快快快,快起床——”
说完她就扶着栏杆又下去,跟个欢快的百灵鸟儿似的,颠颠儿地跑出去了。
裴醒洗漱完以后,就看到陈长宁捧着一摞瓷碗,往餐桌上摆。旁边放了一大钵面疙瘩汤,里面搅了碎鸡蛋,还有若隐若现、沉沉浮浮的玉米粒。
他走过去,接过陈长宁手里的汤勺,“我来吧,别烫着你。”
裴醒记得前两天她就是盛饭的时候被溅起来的汤水烫了一下,“嗷嗷”叫了好几声,那时候他有心想凑近看看伤的重不重,却苦于两人之间的别扭不敢过去。这事儿他还记得清楚,当时梗在心口好久呢。
陈长宁当然乐得交给他,她就可以转身去厨房把炒菜端出来。
赵岚英还炒着第二道,厨房里充斥着诱人的油香,还有尚未挥散的烟雾。
——是洋葱炒蛋,还有豆角肉丝。
都是陈长宁爱吃的,她放下刚才踮起来看炒菜锅的脚尖,略带些欢快地端着洋葱炒蛋出去了。
“裴醒——,客厅桌上有我爸买的素包,你拿过来——”陈长宁提高了声音唤了裴醒一声,裴醒放下水杯,拎起客桌上的一袋子包子,交给陈长宁。
小姑娘颇有仪式感的用筷子一个个夹出来,摆到盘子里,整整齐齐,白白胖胖。
然后两个孩子就乖乖地坐在一边,等赵岚英炒好菜开饭。
吃饭的时候赵岚英又提起期末考试奖励的事儿了,随即关切道,“小宁啊,你们是不是明天考试来着?明天下午考完就放假了?”
陈长宁咬了一口包子,豆腐包菜馅儿的,贼香。然后她嘴里含糊其辞地应了一下,点了点头。
赵岚英就眉开眼笑,想想女儿以前的破烂儿成绩,又激励她道:“小宁记好和妈的约定哦,考得好了,妈给你奖励,要啥买啥。”
陈松世一听,顿了顿筷子,“光说小宁,小醒呢?俩孩子一起的,小醒要是考好了,也该给奖励的。”
陈长宁一听,赶紧侧目去看母亲的表情,果不其然,赵岚英的脸色又僵了僵,“……那,那就也给他……”
“不用了岚姨。”当事人微沉着声,打断了赵岚英不情不愿的话。
裴醒的声音是一贯的清冷,他甚至没有抬眼看赵岚英。
“我谢谢你和陈叔,不过不用了。”他受不起,说句不好听的,他都怕她在东西里投/毒。
赵岚英撇了撇嘴,好整以暇地看向丈夫,“人家小醒都说不用了,那就单给小宁吧。”
陈松世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噤声。
陈长宁倒好像有点儿心事,往嘴里送汤饭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儿的。
因为修路的缘故,原先的大路走不成了。两人只能拐弯儿循另一条路。中途看见个颇古朴的杂货铺,东西多又杂乱,屋里好像都放不下了,堆积到外头去了。
裴醒的眼神不经意间往里瞥了一下,须臾之间,他便停住了脚步,直勾勾地盯着那杂货铺里面架子上摆的东西。
陈长宁很快发觉裴醒没有跟上来,她转过头去,就看见裴醒目不转睛地、怅惘的眼神。
“怎么了?”陈长宁走过去,顺着裴醒的眼神,只看得到一堆乱七八糟的饰品。
裴醒旋即回过神来,指了指店铺,“我想进去看看。”
陈长宁身上没有能看时间的东西,不过出门的时候看了一下钟表,离上课的时间还早。“好,我和你一起。”
两人进去以后,裴醒明显带有目的地,直奔那一排古铜色的法式饰品,取了一个怀表,放在手心儿里。
陈长宁不是傻子,看裴醒这么热切,心里当然也有察觉,正好这时候一个老板模样的女人走过来,看是两个小孩子,也没有轻视,笑眯眯地问询:“喜欢这个怀表吗?”
裴醒点了点头,“这个,卖多少钱?”
那老板娘接过去细看了看,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小会儿,“这个好像是不久前有人卖给我的,我看了工艺不错,听那人说是国外进口的,我就收了,三百块吧大概……”
三百?
陈长宁心里倒吸一口凉气。三百在这个时代什么概念,赵岚英一个月工资才四五百,就是陈松世一个公家单位的,一个月才五六百块。
三百块,可以买一辆很好的自行车,再加两身料子不错的衣服。
陈家的条件算是中等偏上吧,不过这三百对陈家来说也不是一个太小的数目,不太可能被用来买一个表。倒也不是一定就拿不出来,只是她陈长宁肯定是拿不出来的。
陈长宁带了一丝忐忑地看向裴醒,心里已经做好如果他撒泼打滚非得要买,她就拽起他飞奔的准备。
但裴醒却只是眼神平静地收回了自己落在那个怀表上的视线,很礼貌地和老板娘告辞:“我暂时还买不起,打扰您了,您继续忙吧,再见。”
说完就牵了陈长宁的手腕儿,拉她出了店。
陈长宁期期艾艾地叫了两声,裴醒这才停下,转过身去,陈长宁眼里还带着不解,“那个怀表,看起来那么老旧,你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呢……”
她的意思是,像裴醒这么大的孩子,不都应该喜欢弹弓陀螺、网吧游戏机这一类的东西吗?他怎么会喜欢一个表?
裴醒松了手,整了整上衣下摆,垂着眼皮,语气中略带了两分失望:“那是我外公留给我的,一直在我妈手里,的确贵重,值得这个价。我没想到我妈临走前,把它给卖了。”
他的外公,曾经是他唯一敬畏的人,幼时叶纪棠没离婚的时候,他也曾承欢外公膝下,那个中年老人,总是很慈祥地唤他阿醒,待他很好。
只可惜去世的早,后来的变故又那么猝不及防。
上辈子,他一直没能找见这个怀表,还以为是丢了,没想到重活一次,竟然又见到它了。
他方才放在手心儿里看,确信就是,那个怀表的外形在国内本就少见,也是不流行的款式,更何况那表盘背部还有一道不甚明显的划痕,是他幼时拿着玩儿不小心摔了,留下的。
“……啊?”
陈长宁眼睫颤着,也讶异了一瞬,少倾,又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眼里多了点儿歉意,“我……我不知道……”
“没关系。”他没有要怨她提起他旧事的意思,她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随口一问罢了。他只是忽然被问起来,对着她生出了些许倾诉的欲/望,这才和盘托出其中缘由。
“走吧,先去上学。”
话音落下,裴醒继续往前走,示意陈长宁跟上。陈长宁走在他后侧,还频频回头去看那个店铺的招牌。
裴醒爱装。
他装的不太在乎的模样,可她看的出来,他对那个怀表的感情。大约他的外公于他而言是很重要的亲人。而他又如浮萍一般无依无靠地漂浮在这世上,没有亲人在侧,甚至连个可以留作念想的物什都没有。
陈长宁小跑两步,追上裴醒,什么也没说,乖乖地很紧他。
经历了昨天那场殴打,裴醒本来已经做好准备今天和段屿等人的恶战了。
结果段屿上午迟到了半节课,进班的时候,脸上还多了几道通红的指印。他大抵也觉得丢人,眼神躲闪,遮遮掩掩地进了教室。
然后一个上午都风平浪静的,段屿没有再来找裴醒的麻烦,他那些小跟班儿当然也就安生的多。
上午最后一节课课前,裴醒去上厕所,未出隔间,手才搭上门把,忽然听到外面洗手的两个男生,听声音像是他班里的,隐隐约约说起了段屿。
“……段屿那么牛x,谁敢打他啊,还打脸,打那么重,段屿今天上午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都不敢抬头……”
“……还能是谁,肯定他爹呗。你没听段屿之前说,他家是暴发户,他老爸脾气特别暴躁,一逮到他逃学就狠狠地揍他一顿。那昨天咱们整了那姓裴的以后,不是一起去游戏厅了嘛,我走的时候都特别晚了,段屿还没要走的意思,指定给他爹逮了……”
“……怪不得啊,好像段屿上次退学,不就是因为打群架,他爸掏了不少钱,才把他塞到咱们学校来的……”
“……真假……我怎么不知……”
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完全听不见了,裴醒才拽开门栓,推门出去。
洗手的时候,还算平静,拐个弯儿的功夫,他细想着刚才那两个人的话,一个稍显恶毒的念头,慢慢浮现在他脑海里。
——被打的那么狠,他竟然都忘了,武力斗不过,他还可以用脑子的。
但凡在他身上作恶的,他总要一一报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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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还剩一天就期末考试,其实也很快,好像一眨眼的功夫,一天就那么过去了。
这天陈家的早饭是油条鸡蛋,还有白粥咸菜。陈长宁起了个大早,用油条和鸡蛋摆了两份儿“100”,还邀功似的捧给裴醒看,“吃了就能考一百,百试百灵。”
裴醒轻笑一声,“那要是考不到呢?”
陈长宁含笑的眉眼一下子耷拉下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你说说你,这还没考呢,就说这丧气话,呸呸呸——”
裴醒愣了一下,不明白她最后那句,陈长宁就把盘子推给他,又顺带解释道:“人家说,不好的话说出口,要是被老天爷听见,不定就会成真,只要再说个‘呸呸呸’,老天爷就不会当真了。”
真幼稚。裴醒心里这样想着,顶着陈长宁略带希冀的眼神,还是无可奈何地开了口,“好——,呸呸呸。”
陈长宁满意了,嘿嘿笑了笑,又递给裴醒一双筷子,俩孩子就坐下吃饭。
裴醒上的是五年级,考试内容对他来说简单的不值一提。头一场考语文,裴醒很快写完了自己的卷子。他回过头一次,看到段屿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显然是什么也不会,草稿纸撕的乱七八糟揉成球扔到地上,这会儿又在玩儿转笔。
他又转头看周围,有四五个认识的,大多是跟着段屿,曾参与过欺凌他的男生。各班的考号打乱了排的,多巧,他正好和他们一个考场。
裴醒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压在自己的考卷下面,全程气定神闲,谁都没有发现他的丝毫异样和小动作。
考试还剩半个小时的时候,考场有过几次明显的小骚动,监考老师个个都是老油条,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个别学生坐不住了,随即两人都站起来,厉声警告后,开始徘徊在考场各处。
就是这时候,裴醒的余光,看到后侧方,往他前面右侧座位上的男生那儿扔了一张纸条。
裴醒没有侧目,余光里那条抛物线躲过了所有人的耳目,裴醒一手把自己的考卷掀起一个角儿,眼睛死死地盯着接到段屿纸条的男生。
扔纸条当然不可能次次都准,终于在第三个回合的时候,那个纸条中道掉落,掉在裴醒脚边不远处。
段屿像被击到脊背的鱼,猛的从桌上弹起来,挺直了腰。
裴醒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对方还一脸蔑视,表情都在诉说着“威胁”二字,好像无时无刻不在警告他,要是敢坏了他段屿的事,他就会弄死裴醒。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裴醒心里想着这句话,弯腰捡起那张纸条的动作特别大。
两个监考老师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过来,双双绕过其他考生,朝裴醒这处走来。
监考老师看到了裴醒手里的纸,伸手问他要的时候,他格外的乖顺,眉眼清润,十足无害地交给了老师。“老师,从后面扔过来的,不知道是谁。”
监考老师倒也不会直接听信他的一面之词,拿过他的考卷对比了一下字迹,裴醒卷子上的字都干净整洁,写的满满当当。反观纸条,皱皱巴巴不说,字迹潦草至极,密密麻麻地都是小抄,而且监考老师也注意到,裴醒的草稿纸是完好的,他可以完全排除嫌疑。
两个老师又拿着纸条对比附近其他同学的考卷,裴醒眼里噙着笑意,没有往后看一眼,安静地合上自己的笔盖的同时,一团小纸条滑进裤子口袋。
很快——
“你叫什么名字?段屿是吧?这作弊的纸条是不是你的?”
裴醒听到男孩儿着急慌乱的辩解声,带着点儿惊诧的疑惑,“我……我的确扔了纸条,但我是问我的同学考完以后去哪儿玩儿的,不是这个小抄啊……”
“……你还狡辩?这方圆十几个座位都看遍了,就你和那个叫赵淼的字迹最潦草,和这纸条上的最像,而且你的草稿纸都撕的粉碎,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纸条不是你的?”
“……老师,不是——,这真的不是我的……”
“行了,你别再狡辩了,我教了这么多年的学,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么冥顽不灵的,都被逮到正着证据确凿了,还死不承认。”
“不过既然你自己都说你扔纸条了,那就取消你和那个赵淼这一门的考试成绩,零分。”
不顾段屿他们的哀嚎,监考老师一锤定音。
零分啊。裴醒听得心花怒放。
——段屿家里那个暴发户爹,该打死他了吧。
裴醒垂着头,右手挡在额前,隐在无人察觉的阴影中,他眼里是阴狠玩味,脸上是故作无辜的笑。
第一场考试结束,裴醒第一个交了卷子,走出考场很远了,他掏出裤子口袋里那张纸条,看了一眼,撕的粉碎,然后扔进垃圾桶。
他只是有些没想到,那张被他掉包过来的,段屿的纸条上,竟然真的不是作弊内容。正如他所言,只是考试太无聊了,问那个赵淼考完试去哪个游戏厅玩儿。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让段屿的纸条上是作弊内容,那这张纸条上,就只能是作弊内容。
赵淼和段屿的字迹都好模仿,差生的字也都长得像,特点是潦草又丑。他记得段屿爱叫赵淼作“淼子”,所以特意在准备的时候,加了这个称呼上去。
反正脏水已经泼了,不在乎多泼一桶。
这个年代,才十岁的孩子,因为大考作弊被记零分,对他们及他们的家庭,应该是天塌一样的打击吧。裴醒都不用看,就能想象到他们接下来的日子会有多惨烈。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善人,可惜世人总喜欢把不声不响的人当成好欺负。
后来的几场考试,段屿和赵淼一直萎靡不振,别说找裴醒的麻烦,他们大概只焦急如何应对家人的质问。段屿虽然又蠢又狂,不过也怀疑过裴醒,毕竟是他捡了起来给的老师。
可是交卷的时候,他又分明看见裴醒的草稿纸是完好无损的,掉包的罪名归不到裴醒头上,段屿只能猜测,是裴醒捡错了纸条,而他又恰好手贱扔了纸条,只能自认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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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场考试结束,裴醒稍有些如释重负地合上笔盖儿,背着书包出考场的时候,外面已经挂上了梅子味儿的晚霞。虽然闷热,好在平城树多有凉荫,他踩着橙黄的夕光坐上公交,心想马上又可以见到陈长宁,心情莫名大好。
公车经过红星小学的时候,他没看到陈长宁熟悉的身影,车停下以后,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上车,其中也没有陈长宁。
他想起上次他被困在教室里,是长宁不放心找他,才给他救出来。裴醒叫了正准备关车门的司机师傅,说自己要下车。
裴醒走到学校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到夕阳把他的影子越拉越长,裴醒有些慌了,心想她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挨了欺负,赶紧进学校找。
倒是半路,碰到了陈家楼上那个叫林嘉和的,和长宁感情不错,来陈家送过青豆,裴醒认得她。
林嘉和牵着她妈妈的手,告诉裴醒说长宁去他的学校了。
裴醒心里“咯噔”一下,就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他甚至来不及向林嘉和道别,转身风一样地冲了出去。等公交太慢,他跑的飞快,每个步子都迈到最大,耳边阵阵急促的风声,裴醒只觉一颗心好像被放在火炉上炙烤。
——段屿见过她的,万一他们碰上了,他十有八/九会因为考试的事儿迁怒她,她那么瘦弱,只怕挨不住段屿轻轻一拳。
裴醒能感受到心脏在狂跳,他从未如此惶恐,这种剧烈的不安甚至盖过他当初被叶纪棠抛弃时的慌乱。
学校人烟稀少,大多已经人去楼空。裴醒没有无头苍蝇的乱找,而是直奔自己的教室过去。
他跨着台阶飞奔到教室的时候,听见里面异样的响动惨叫,几乎目眦欲裂。
裴醒双眼猩红地撞开教室后门的时候,一瞬愣在原地。
——想象中的长宁挨打的画面丝毫没有,反倒是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段屿等人,四处分散开来,有的蹲下捂着脸哀叫,有的惊恐万状地看着高高站在桌子上的女孩儿,半步不敢靠近。
这个僵局,由闯进来的裴醒打破了。
“裴醒!”小姑娘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看到他来,好像更有底气了。
陈长宁显然已经经过一场恶战了,头发蓬乱像鸟窝,身上的衣服和书包七歪八扭地被拽出了极明显的褶皱,浅色短袖上还有些不明湿痕。
但显而易见,小姑娘是胜利者。
这屋里带上段屿拢共六个男孩儿,个个都比当初的裴醒还要狼狈,脸颊通红,眼睛也是红的,疼的他们嘶嘶直叫,鼻青脸肿,嘴角淌血丝。
裴醒微张着嘴,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这……这是他那个温温软软的长宁……干的?
陈长宁没注意裴醒的惊诧,一脸喜色地从桌子上跳下来,那几个男孩儿还是不太敢靠近她,她一下来,他们就手忙脚乱的往后退。
尤其是段屿,脸都肿得不像样子了,明明也不敢往前,还非要嘴硬逞强:“疯子!你是不是女的啊,你个疯婆子!姓裴的你看看,你看看你妹妹这个疯婆子!”骂骂咧咧,没完没了。
陈长宁不耐烦了,右手的钢筋一扬,一群兔崽子瞬间噤若寒蝉,再没人吭声了。
裴醒这才注意到,陈长宁手里的东西。左手是半瓶红色液体,但看瓶子内壁上的残留,大概之前是满瓶的。右手也是约半米多长的钢筋,小姑娘也不嫌沉,拎在手里再轻松不过了。
说真的,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就是前世陈长宁欺辱他的时候,也只是恶毒刻薄,而非现在这样霸气侧漏、意气风发。
“怎么回事儿?”裴醒轻声地发问了,还上前一步,把陈长宁背上滑落到胳膊肘的书包接下来,提在自己手里。
陈长宁一脸骄傲,但没有立刻回答裴醒的问题,而是转头轰撵段屿他们。
“还不滚?再不走我就继续揍你们,让你们欺负裴醒,本姑娘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段屿他们霎时如惊弓之鸟般四下逃窜,教室门好像成了救赎,不出几秒,全都溜了个干净。
“现在,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吧?”裴醒见她平安无事,已经放了心,说话又恢复成以前那样。
陈长宁狡黠一笑,举起了手里的塑料水瓶。
“这是辣椒水,特别辣那种,我在瓶口戳了几个洞,他们谁敢靠近我,我就呲他们一脸。这水多烈性,呲到脸上脸像火烧,呲到眼睛里,疼他们个半死,等他们一个个捂着眼睛叫魂儿的时候,我就用棍子打他们,他们打了你哪儿,我就通通还回去!”
陈长宁兴高采烈地,眼里都迸射出极兴奋的光来。她眉飞色舞地向裴醒描述当时的一切,听的裴醒直惊掉了下巴。
“裴醒,我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我特别记仇的,他们敢欺负你,还欺负的那么厉害,我心里窝着一团火,我非揍回去给你出气不可。”
陈长宁说着说着就笑,她这副模样,像极了仗剑江湖的女侠,豪迈又仗义,让裴醒一恍惚,忽然觉得,她根本不像是个才**岁的小女孩儿。
她甚至知道自己打不过,还准备了武器,准备得这么周全,冒着险,也要替他报仇。
她怎么这么勇敢呢。
她还得意,滔滔不绝地:“而且我发现那个段屿不打女的,我揍其他人,他们打不到我,还要薅我头发,段屿被呲了辣椒水,什么也看不到,抓住我好几次都没下手。呸,装什么君子,他当初怎么欺负你的,我可记得清楚,我才不来那一套虚的,狠狠地打了回去。”
裴醒看着她,一直没有吭声,也没有打断她。
他忽然觉得他大概是上次挨揍鼻子留了后遗症,怎么又开始鼻酸地想要掉泪了?
“长宁……”
他真的没想到她会给他报仇。
裴醒那颗心,不可抑制地漏跳了一拍儿。
——陈长宁自小被陈松世夫妻二人捧在手心里溺爱,如珠似玉地宝贝着,有什么好的都尽着她,别说亏待,简直是疼爱都不知道怎么个疼法好了。两辈子,裴醒都没见陈长宁受过什么委屈苦痛。
可现在她为了他,去找那些男生单挑,那么小的身板儿,对抗六个比她年龄大的男孩儿。
她应该也是受了伤的,那么些人,她绝不可能一下打都不挨。可她却仰着脸冲他笑,绝口不提自己受的,还不忘安慰他,“以后他们再也不敢欺负你骂你了,你别看我被拽的乱糟糟,但其实他们比我疼的多多了。”
“有什么好怕的,虽然你没有爸妈在身边,但是你有我,还有我爸妈他们。你是我陈家的人,谁也别想欺负了你去……”
裴醒心口堵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长宁又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伸手在衣服口袋里一阵摸索,摸出来个东西,细链子缠在她指尖,东西长长垂坠下来,一摇一晃的。
是那个他很想买回来的,他外公的怀表。
“裴醒,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不等裴醒回话,又自顾自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捉裴醒的手,然后把怀表放进他手心里。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忘了?我以前听我爸提起过一次,就记下了,昨晚上,我找我妈说要奖励,我说我能考满分。”
“虽然她不信,不过我还是买到了。”
她眉眼弯弯地,“裴醒,生日快乐。”
他听这话,忽然觉得窒息,也终于憋不住泪意。
鼻头和心口一样酸涩,难过得他喘不过气来。
很奇怪,这种感情。
前世被母亲迁怒、被丢弃的时候他忍着泪,被赵岚英母女俩打骂侮辱的时候他没哭,后来经受的一切苦难他也没哭。可如今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为了他挨了打了,还生怕他委屈、口口声声安慰他,甚至,记得他的生日。
他明明该高兴的,心里却铺天盖地地涌上委屈酸涩,抑制不住地想哭。
为什么?
裴醒紧抿着唇,双手垂于身侧紧握成拳,浑身都在轻颤。又死死咬紧牙关,明明眼前都模糊一片了,却还是倔强地仰起头来,试图把眼泪逼回去。
陈长宁一愣,还有点儿不知所措,她上前一步,“……你怎么……你别哭呀…………”
还没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已经被裴醒揽进怀里,她愣着,他就伏在她肩膀处,也不出声。须臾之间,陈长宁慢慢放松了僵硬的身体,就感受到右肩的氤湿,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没再不依不饶地追问了。
裴醒起初只是在无声地发颤落泪,直到陈长宁迟疑着伸出手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浑身一僵,尔后喉咙里发出被困幼兽一样的呜咽,少倾,终于溢出稀碎的哭声。
——等我感受被爱的那天,我一定要大哭一场,祭奠从前我所受过的,所有不为人知的委屈苦难。
陈长宁是陈长宁,长宁是长宁,她们分明不是同一个人。
他先前不懂为什么老天爷让他在十八岁终于能离开陈家的时候重活一次,而今他终于明白了。
老天爷只是为了叫他能遇见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