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宁大概摸索了十分钟不到, 才找到裴醒室。gsgjipo
整栋学楼都人去楼空了,夕阳斜落下来,照的她有些焦躁。
推开那扇门以前, 她原本是不抱希望,裴醒还待在教室的可能性极低,毕竟他也没什么朋友,倒是很有可能去了书店。
手搭在门把上时候,她透过余光, 看到些许阳光打过窗玻璃, 落在教室里黑板上,突然又看到一阵纷乱的人影, 然后光影一瞬碎裂。
不知怎么,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
她推开了门, 大约那一刹那她也无法形容自己所见所。
一个八岁小女孩儿,一手扶在门框上, 微张着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 浑身都在轻颤。
“啊——”
这声尖叫极稚嫩,但锐利,几乎响彻了整栋学楼。那些男生应声而停, 纷纷转头, 看向声源处。就连地上被打快失去意识裴醒,听见这道声音也是浑身一僵。
陈长宁其实笨的, 譬如这她从未经历过事情发时候,而她又着急使眼前行凶者停手,就只会本能地叫出声。
霸凌者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之际, 陈长宁已经冲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了那些人。
“……滚,滚开——”
她厉声叫着,一个,又一个,作恶者太多,她的裴醒终于整个身体都露出来的时候,已经被殴打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好地方。原本精致的脸,看不出本来模样。
这四周尘土飞扬,惨烈程度可见一斑,裴醒蜷缩着侧躺在地上,身上全是脏土和污血,额头上还有个不小的伤口,在往下淌着血珠。
陈长宁快哭了。
这一瞬她心里忽然涌上了数不清愤怒和心疼。
——她原先看书的时候,裴醒作为一个人人喊打反派,评论对他几乎是一片辱骂声时,她心里却一直莫名惦记着他幼年及少年时期受过非人般的苦难。她不敢公然发表自己看法,怕惹来其他读者众怒,却仍倔强的,在心里替他委屈、替他辩解。
所以说,在作者没有写出来的东西里,裴醒还曾经被学校的同学殴/打虐/待?
陈长宁平头一次,心里起了些暴/虐冲动。
段屿不知道莫名其妙冲进来这小姑娘是谁,他正打到兴头上,眼见裴醒马上就要扛不住了,突然来了个小女孩儿,还这么在乎他。
应该是家里妹妹吧。
段屿虽然混账,但是从来不打女孩儿,这小姑娘一掺和进来,弄得他束手无措,都没法儿继续了。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走走走,真晦气,这次就先饶他一条狗命,下次老子一定弄死他。”
男孩儿皱着眉头说完,趾高气昂地带头出去了,其他人当然也紧随其后。不一会儿功夫,喧闹的室就只剩陈长宁她们两个人,安静下来以后,除了裴醒不稳定呼吸声,几乎落针可闻。
“……裴……裴醒……”
陈长宁带着些许哭腔,一点儿眼泪挂在眼眶里打转,她蹲下/身去,伸了手,也不敢碰他,急得六神无主。
裴醒大概是缓过劲儿来了,他沉默着,极艰难地用胳膊撑着地,想坐起来。
陈长宁慌忙去扶,他这才稳稳当当地坐起身,尔后无力地靠在墙上。
裴醒垂着头,眼皮上都是细碎的伤口,他抖了抖眼帘,声音很低,泛着嘶哑:
“别哭,死不了。”
陈长宁听话,立刻就压住泪意,鼻翼翕动着,一抽一抽的,到底没有哭。
裴醒呼吸忽高忽低,偶尔扯到伤口了,他会极轻地倒抽一口凉气,但谁都没有先开口。
陈长宁没有问裴醒他为什么会挨打,裴醒也没有主动解释。
——好丢人啊。他这样想着。
而且还被她看了个正着。
他抬眼看看她,那张软白的小脸上全是担忧和无措,好像这伤是她身上似的。裴醒就心想,她大概真是月亮,才会每次都在他最需要时候,出现在他身边。
他挨揍的时候,心里是滔天的怨毒憎恨,现在见到她,那些情绪被压下去,只余庆幸。
“长宁。”
他又一次叫了她长宁,这次,和以往不一样,大约是含了激,他勉强勾了勾嘴角,
“你怎么来了?”
“我看你没坐上车,就……”
裴醒了然,沉默少倾,再度开口。
“谢谢你刚才帮我,还有上次,你和我打招呼……”
他稍顿了片刻,略有些为难地垂敛下眼睑,
“对不起。”
陈长宁一愣。
他难得会说软话,听得她心口酸酸涨涨的,说不上难受,就是塌了一块儿。
陈长宁什么话也没说,侧头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个手帕;又用水杯里水打湿,轻轻地给裴醒擦脸上血灰。
裴醒一动不动,任她施为。
——所以,算是和好了吧?
裴醒顾不上身上伤,脑子里莫名其妙第一个冒出来的,居然是这个念头。
陈长宁足足用了一杯水,才把裴醒露在外面的皮肤擦了个差不多,虽然还是很狼狈,但比起一开始要好太多。她收了东西,又抬起身子帮裴醒整理头发。
都弄完以后,裴醒自己想试探着站起来,却不小心牵动浑身的伤口,刺痛钝痛铺天盖地地袭来,他抑制不住地低低“嘶——”了一声,重新跌坐回去。
陈长宁身子僵硬了,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她咬了咬嘴唇,两人之间再次陷入诡异沉默。
良久,她轻轻地拍了拍裴醒衣服上灰尘,站起身来,
“难受的话,你就哭吧。”她这样说。
然后转过了身。
“男孩子也可以哭的,不丢人,我保证,绝不说出去。”她心想,一个十岁孩子,就是再凉薄再坚强,挨了这样的打,光疼痛都难忍。该哭,会哭才是正常的。
但裴醒终究没哭。
——怎么说,被爱的人才有资格哭,而他只配把眼泪吞进肚子里。
陈长宁看着抿唇一声不吭的裴醒,心里五味杂陈。她第一次见到不那么清冷整齐他,竟然是在这心酸的境况下。
她看着他满身狼狈,心里猜测良多,但她没打算追问,小心翼翼目光甚至闪躲着,都没有落在他脸颊上显而易见伤。
关于原及受欺过程,她只字不提。
没什么难猜,无非是性格使然不被待见,或是因双亲原受了歧视。可要非说他性子冷是错,在那样的原家庭,他又怎么可能会和正常孩子一样活泼?
左右无解。
正因为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更不能问。
那是他心口的疤,是他遭受欺辱的根源,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能提,她知道于他而言,心里伤才是真正让他支离破碎东西。
陈长宁重新俯下/身子,那么小的身体,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让裴醒借着力站了起来。
小姑娘肯定还是吃力,说话声音都有些不稳。
但她还是极力朝裴醒温声道:
“走吧,我们回家。”
裴醒觉得自己大抵是鼻子被重伤到了,听她说这话,竟然莫名鼻头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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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遮遮掩掩地回到家,结果还是被守在客厅赵岚英给撞见了。
她今天下班的早,发了工资后就去给女儿买了裙子和桂花糕,结果回来了还不见人影,左等右等,到人终于回来了。
她那眼中钉肉中刺,竟然顶着满身伤,赵岚英下意识地刚想质问,外加一顿冷嘲热讽,却又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女儿说那番话,心里涌上一阵后怕,张了张嘴,竟然没再多说什么。
也不知是不甘心,还是忍不住,陈长宁和裴醒经过时候,赵岚英翻了个白眼儿,阴阳怪气地:
“小宁啊,电视柜底下有碘伏和棉签,还有些红花油,你拿去给你那好哥哥抹一下,省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赵岚英打他呢。”
陈长宁连连应着,留裴醒站在原地,依言去拿了伤药,又听见赵岚英说,“抹完了药就出来啊,给你买了小裙子,料子特别好,还有你爱吃桂花糕。”
“晚饭炖了豆腐鲫鱼汤,你吃完了桂花糕消化一会儿,还能多多吃些鱼肉呢。”
这番话当然是对着陈长宁说的,可惜后者听了也没多高兴,“好,妈我知道了。”
陈长宁又扶着裴醒回了屋,他坐在书桌前,她去倒了温水,打湿毛巾,先擦掉在路上伤口流凝血块儿,然后用棉签蘸碘伏消毒。
风扇开着,还是铁质轴承摩擦的噪声,扇叶转飞快,吹动了陈长宁额前碎发。
她也出了些细汗,但无暇顾及去擦一擦,极仔细地处理着裴醒伤口,凑近,近到裴醒呼吸都不敢重,只敢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睫看。
半晌——
“你……你怎么会抹药的……?”
裴醒少有主动开口的时候,这会儿却很想和陈长宁说说话。故而就没话找话,提了一嘴。
陈长宁没在意,随口瞎编了个回答:“小时候我爬树摔了,我妈就是这么给我弄得,只要没伤到骨头,这么抹就可以好。”
裴醒想想也是,抹药还是很简单,思绪正纷乱时,陈长宁手里棉签刚好碰到裴醒额头的伤口,大抵是重了些,他下意识倒抽了一口凉气。
陈长宁随即停了动作,顿了半刻,凑近了些,开始轻轻地给他伤处吹风。
一小股不同于风扇风拂过伤口,泛着微凉,带起一小阵麻痒。
厨房里煮着豆腐鲫鱼汤,高压锅冲汽声隐约传来,还有楼下三两人下棋唠嗑喧闹,裴醒看着近在咫尺这张小脸,竟莫名恍惚起来。
“……好了。”
陈长宁释重负声音拉回了裴醒游天外,他侧目看向镜子里自己,额上处理干净了,还贴了个创可贴。
“身上那些皮外伤淤青多,流血地方少,我就没给你贴,夏天天热贴了容易染。你头上也要勤换,不要碰水……”
她很久没这么对他碎碎念过了,裴醒忽然发现自己怀念这觉,以至于破天荒地,极乖巧地开口应了陈长宁所有叮嘱。
陈长宁歪了歪小脑袋,大概也不解他忽然转性,想了想还是叮嘱道,“你还是和以前那样少说话吧,你嘴角也有伤口,别扯到了。”
裴醒一怔,眼里又流露出两分笑意。
陈松世晚上回家的时候,又带了新的东西。
一小盆没有开花,但是枝叶葱郁、长长垂坠下来的吊兰,还有一个简朴的石质小鱼缸。
“路过花店时候,打折贱卖,我想着家里也没养什么东西,人家说这东西好,养了清新空气。咱也不知道真假,不过那老板娘又送了一个小鱼缸,我寻思挺值的,就买了。”
赵岚英听了这话,撇了撇嘴,倒也没数落丈夫什么,在阳台腾了一块儿空地,放这两样东西。
于是水桶里剩的一条鲫鱼有了新家,以及和它在锅里兄弟截然不同命运。
晚饭果真是豆腐鲫鱼汤,奶白色的,还有小葱和玉米粒点缀,让人有食欲。饭是青豆米饭,赵岚英的专属爱好。
裴醒坐在餐桌前,应付着陈松世略带关切问话,虽然他一早就和长宁统一过口径,说是不小心摔了,磕到的,不过撒起谎来还是差一点儿说漏。
“真不用去看大夫吗?要不陈叔带你去看看,有没有伤筋动骨什么……”陈松世大约还是还是不太放心,多嘴问了两句。
裴醒则反应平平,好像受伤的不是他似的。“不用了陈叔,真没事儿,抹点儿药膏就好了。”
他执意不去,陈松世只得不再坚持。
终于搪塞过去以后,裴醒垂眼看着面前格子桌布,还能感受到嘴里残留桂花糕甜味儿。
是陈长宁捧着喂给他,说她不爱吃这个。虽然他依稀记得,上辈子陈长宁,最爱就是巷子口那家桂花糕,每次买了都是她一个人,谁都不许碰那种。
算是因祸得福吧,裴醒又有了以前好待遇。他那颗无处安放的心稳稳当当地落下来,然后小月亮又高高地悬在他心尖儿上了。
陈长宁就坐在他身边,面前两碗带鱼肉汤。赵岚英本想帮女儿把刺挑出来,话说到一半儿被陈松世用眼神示意,憋了回去。
大概是怕妻子再把女儿溺爱成以前那副娇纵的样子,所以陈松世这回终于阻止了。
陈长宁没注意到父母之间的暗潮,挑鱼刺对她来说不过一件小不能再小的事儿,她甚至觉得安心,这鱼块儿经过她的手细致处理过了,不会卡到她嗓子。
于是她又把裴醒那碗也端过去,顺手给他那份也弄了。
裴醒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也此他动作不得不比平时慢上两拍儿。但那口爽滑鱼肉,连带着鲜香热汤进入他嘴里,又顺着喉咙滑进胃部时的那种熨帖舒服,大抵是能暂时抚平一切伤痛。
他又不自觉去看陈长宁,小姑娘垂在耳后的两条辫子偶尔随着主人咀嚼的动作晃动两下,双颊圆润,一鼓一鼓。
陈长宁好像感受到了裴醒视线,侧目看过去时,裴醒又像被惊到了似的不再看她。
陈长宁咽下嘴里那口肉,就抻长胳膊去够桌上大汤勺,给裴醒那碗添满了。
“多吃点儿,好的快。”
她边给他盛汤,边凑过去低声细语地说了这句。
裴醒手里小勺子一顿,忽然发觉自己先前为赵岚英迁怒陈长宁行为有多狭隘。
他其实最该感谢她。
果一切都按照前世那样重来一次,他现在的处境会有多难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自从他遇到了陈长宁,好像一切都好了起来。
即便出了段屿这么个意外,但至少有人会心疼他,会带他回家,给他上药。
裴醒活了这么多年,许多从前未曾体会过心情,大起大落地,今天一次性体会了个遍。
原来这世上不是只有怨恨和痛苦。好比现在,他心口酸软地不像话,若再造作些,该说他终于明白,会爱人是一天赋,被人爱是一幸运。
虽然……虽然她只是个孩子,大抵也不懂什么是爱人,只是性格使然,天性善良罢了。
“……谢谢。”他声音低,但这次是发自内心。
还没坐回自己位置的陈长宁听了一顿,然后就咧嘴笑,露出两个小虎牙。
只是晚上洗澡就变得特别难受了些。
陈长宁不知道从哪儿摸来了一个塑料袋,“噔噔噔”地跑过来,还没问过裴醒意愿呢,直接就套在了他头上。手提地方,正好能绕两圈儿套在裴醒耳朵上固定。
然后陈长宁就笑了,裴醒那副憨态可掬、任人宰割的样子,让她根本就憋不住笑。
而且她还特别放肆,打定主意裴醒不会跟她生气,笑得那叫一个开怀。
裴醒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不过是没伸手把头上袋子摘下来而已。
“千万别摘,这样去洗澡头上伤就不会碰到水。你洗完了,我用酒精给你擦擦伤口,然后再上一遍药。”
小姑娘事无巨细地叮嘱着,像一个操心不听话儿子老母亲。
裴醒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应允了。
温水能洗去一身的疲惫和脏污。裴醒站在淋浴头下,低头看着自己这副稚嫩又伤痕累累身体,僵着脸,眼里慢慢凝聚起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