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上蔷薇 第5章 初样

顾若只觉得自己掌心不停冒着热汗，键盘上的手指动作快得简直不听自己的话。

“真的吗真的吗，迟言太太你说真的吗？这会不会耽误你平时工作？实在麻烦的话就算了……”

她没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念出了声，自然也没意识到她声音里不容忽视的颤抖。她只是在想，这么说会不会让迟言觉得自己不够坦率？或是考虑是否加上这额外的工作，真的会让自己忙不过来而打消这个念头？

她有点懊悔自己假模假样的推让了。

好在迟言接下来的消息打消了她的顾虑：『不要紧。』

【迟言】：只是可能会慢一些，你介意吗？

【迟言】：如果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找可靠的版师，但是她们也需要排单，现在不一定有档期。

顾若完全不介意！以她的现实条件，那真是想快也快不起来，除非她愿意主动舍弃耗费了那么多心血才略有成果的学业——这绝不可能。学历虽然正处于前所未有的贬值期，提高不了上限，但好歹能保住一个下限。顾若有再多的想法也不会拿退路去尝试，她远没有到山穷水尽需要孤注一掷的时候。

况且迟言设计的是夏装，现在九月才过半，冬装都未上市。即使因为数量少而被工厂拖工期，她也有的是时间。迟言的提议完全是天降馅饼，喷香，而且无害。

【绵绵】：迟言太太你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就好！我不急，真的

【绵绵】：不过这样的话，太太你版费怎么计算呀……？

【绵绵】：我现在另外再付一笔定金吗？

【迟言】：不急，我先做样衣，等样衣寄到你手里之后再谈钱的问题。

顾若心里蓦然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收到样衣再谈钱，这无疑是在赌自己的人品，赌自己不会卷了东西跑路。而迟言应该是个相当严谨的人，这样一个严谨的人竟然会赌他人人品，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是，

或者……迟言太太相信我……绝对不会干出这种没品的事。

哼哼，那是必然的！我可是新世纪有高素质的女大！

顾若的思绪一下子跑出去很远，又被她拉回来，狠狠唾弃。

“顾若啊顾若，你少自恋！被人夸两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啦？”

然后很实诚地继续给迟言发消息。

【绵绵】：不不不，这不行，这不是摆明了迟言太太你吃亏嘛

【绵绵】：世界上什么都能吃就是亏不能吃啊太太！

【绵绵】：太太你快点把账单发我！

【绵绵】：[敲碗.gif]

……

言未迟看着屏幕上的文字，不由生出一点好笑又无奈之感。

离开学校进入职场多年，想白嫖劳动力的多，想pua她的也多，巴心巴肺就怕她吃一点亏的，少之又少。被人关注并赋予深厚期待的感觉很微妙，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吃下了一块热腾腾刚出炉的巧克力蛋糕，或是才沏好的热可可，带着一点令人醺然的意味，甜蜜醇厚却绝不油腻，令人反胃。

果然还是年轻，真是稚嫩又青春。

她不曾察觉自己正在微笑，连写下的文字也轻快起来。

【迟言】：没完成设计之前，我也不知道会有多复杂，不好估算工费。

【迟言】：真的不用急着转账，时间还很长。

【迟言】：我想，合伙人之间，也不用计较得这么明白。

顾若急得团团准，她很想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君不见多少合伙人都是因为分账不均而散伙，五黑框至今每到新年都还在微博打孩子，她不想重复“三年之后又三年，而今相对却无言”的场面！

可迟言话都说到这份上，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反而拂了迟言的好意，只好蔫蔫回她：『好，迟言太太你有新想法了一定赶紧告诉我啊！我看到消息就会回的，冲浪速度超快！』

【迟言】：好^_^

顾若又哆嗦了一下，不合时宜的想到，虽然迟言太太声音听上去端庄冷静又克制，简直比初春新化的雪水还要寒凉，但说起话来还是……

蛮可爱的。

……

假期结束后的顾若恢复了三点一线的生活，每天在教室、食堂与寝室间奔波，按部就班地上课，完成作业。只是她虽然还以原来的态度面对学业，不至于用AI糊弄论文交上去，心思却早已不在这上面，几乎梦里都是那条令她魂牵梦绕的裙子。

不知道迟言太太，什么时候能设计完呢？她遇到了什么事，拖慢了工作进程呢？

纪律不严的公共课上，她不自觉地走神想到，十分想拿起手机问一问消息。然而这种冲动在冷静几秒后就平复下来，她告诉自己没事少去打扰太太工作，在一段不论究竟是什么关系的关系中，挨得太紧不仅无异于拉近关系，反而可能令人不适招来厌恶——想即使是合伙人也概莫如是。顾若对此早有经验教训，距离产生美这个信条被她铭记在心。

别手贱！迟言太太那样的人，怎么会鸽你呢！

尽管是这么想，顾若还是有些耐不住的焦灼，连舍友都看出了顾若的频频走神，不由打趣顾若是不是谈了对象，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就把导师们丢过墙了。

顾若并不想和舍友们倾诉内心，听到这般打趣，也就是笑笑，然后敷衍过去。

盼星星盼月亮，只是三天，顾若仿佛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了细化完全的设计稿。迟言大约真的很忙，给顾若发了PSD文件，又留下一条“有问题告诉我”的消息，再无多言。顾若试着给她发了几条消息，也没得到回复。

顾若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她也清楚知道叫迟言放弃现实工作不现实，就只好更无可奈何又更认真地看成图：顾若的工作进行得实在精细，完全不像顾若以前见过的那些设计稿。她每一根线条都画得干净利落，严丝合缝，只是看一眼，不论设计如何，都有令人觉得有一种端庄的美感跃然纸上。但这份端庄又不是凝滞古板，它们是活动的精灵，在画面上轻盈舒展，每一个弧度都优美到极点，使整幅画面都显得十分赏心悦目。

为了分割腰身，也为了更有身材包容度，迟言特地设计了分体的异形腰带用以搭配。颗颗不规则的巴洛克珍珠错落有致，素白月见草点缀其间，以深紫色编织系带穿起，隐没在身后，多余部分打成蝴蝶结，优雅中不失简洁利落，不冗余，更不拖沓。

而裙身色彩则完全采用了顾若的偏好，以紫色为主色调，大v领直接开到胸下，从中抽出簇簇雪白的里布作为遮挡装饰，将锁骨衬得分外修长。及肘的荷叶袖线条柔美不失力度，顾若想了想，不论胳膊粗细，在这种袖形修饰下至少不会显得过分壮实，或许还能被遮去某些体态上的缺陷。浅淡紫色从肩腰一直延伸到大腿，然后逐渐加深，化为一种浓郁仿佛无光黑夜的蓝紫，淡绿的月见花从腰身起，柔软的花枝缠绕蔓生，最后恰恰好化为裙摆的一点装饰。

它美得惊心动魄，让顾若心里充满溢美之词，口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重复着不断叹息。

看着它，她仿佛看到了星辰闪烁，看到了日升月落，万物生长，四季轮回，宇宙浩瀚，时光绵长。旅人从不可知境出发，在世界的每一寸角落留下足迹，最后又归于不可知境，获得永恒的寂静安然，在宇宙中开出浩瀚的花。

无独有偶，用缎带做了一圈花边的裙摆并不平直，微微向外展开，正像是海浪，又像是含苞待放的夏夜琼花。

——顾若知道自己的脑补好像丰富过了头，但她又很难克制住自己不去想。她清楚地知道或许自己就算现在开始学艺术，学一辈子也达不成迟言的本事，明明是极简单的图案意向，却表达出无限丰富的内涵。

这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件衣服了，这是艺术品！

顾若恨不得蹿到迟言跟前好表达喜爱之情，连信条原则都要被她抛之脑后，可惜，不能。

迟言只做了设计还没开始做样衣，她甚至连一个能联系到迟言的地址都没有。

她想，暂时联系不上迟言也没关系，她可以先找合适的材料，她不能辜负了迟言的设计。

涤棉混纺的大身布料，高支精梳棉作内衬，以如流水星光的欧根纱与水溶蕾丝装点裙摆与袖口。顾若看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车，总还觉得少了些什么。

是少了什么？

特殊关注弹出一声消息提示，“失踪”多日的迟言终于又发了消息。

【迟言】：收件人迟言，联系方式193XXXXXXXX，S市麓山区紫荆街道兰亭苑一区。

【迟言】：你已经选好了布料的话，就寄这个地址。

还在对着购物车发呆的迟言匆忙从淘淘切出来，心里早就想好的话在键盘上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发出去，而迟言还有新的消息收进来。

【迟言】：抱歉，这段时间比较忙，没顾得上回消息。

【迟言】：你确定终稿就是这样，没有需要要改动的地方吗，一旦开始动工做样衣，想大改就很麻烦了。

【绵绵】：嗷嗷嗷嗷太太我来啦！

【绵绵】：怎么说呢……迟言太太你设计的真的很好看，但我，唉，怎么说呢，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诶？

【绵绵】：[图片]布料已经基本选好了，但就是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但是我想不起来啊啊啊啊！

【迟言】：哪里不对？你详细描述下？

【绵绵】：我说不出来，就是感觉怪怪的，啊啊啊啊啊我是一个脑袋空空的小five！

【迟言】：[抚摸.gif]

【迟言】：你别急，我想想。

于是两人的对话框里陷入长久的沉默，顾若急得恨不得满地乱爬，就差没求爷爷告奶奶让自己一瞬间长出一个懂设计的脑子。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迟言终于又发来一条消息。

【迟言】：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迟言】：我只想着设计，但忘了这是夏裙，贴身中袖对夏天来说太热了，我现在改了你再看看。

顾若傻眼。

片刻之后，迟言发了修改后的设计图，不仅中袖改成了更开阔也更清凉的短荷叶袖设计，连裙摆上的缎带也一并取消，换成了拼接木耳边。

【迟言】：如何？

【迟言】：蕾丝缎带容易出品控问题，而且穿着体验感……你应该也清楚，还是不用了。

【迟言】：既然决心做一件好穿的衣服，这些问题就要提前想好然后避免，是我还用以前的惯性在做设计，对不起。

顾若傻眼傻得更彻底。

迟言太太……在和我道歉？

不不不不这明明是我的问题太太你道歉什么！我其实根本什么问题都没找出来啊！

顾若感觉自己现在是一个被迷惑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昏君，迟言说什么，她都只会“好好好太太说得对太太说得对有道理”。她看哪种设计都觉得十分优秀，既然迟言说第二种好，那就第二种。

我自己也就这点可怜的判断力了。她晕乎乎地想。

只是手上还要倔强地打字，回复迟言。

【绵绵】：好好好，那太太我是先把白胚布寄过来，还是连着别的一起寄？太太你那边有合适的珍珠吗？要不我也一起买点？或者我找个手作娘？不过我不清楚手作圈的价格，这样是不是会提高成本？

【迟言】：说起来，我也不清楚，或许有别的解决方案？我想一下，先寄白胚布吧，腰带先押后，我问问朋友再决定怎么处理。

【绵绵】：好0v0太太加油！

填上迟言的地址，顾若忽然就松了口气，真正有了种“自己在做事”的实感。一周后迟言给了顾若一张图，CAD制版图上的每根线条都横平竖直，清清楚楚标着数字尺寸，与顾若想的略有差异，好在出入不大。

两天后，迟言拍了纸样照片。

又一周，白胚布做的样衣端端正正穿在人台身上，腰间束了一条淡紫色腰带，显得十分端庄。

言未迟直接跟她打电话沟通，电话一接通就开门见山：觉得符合你的预期吗？

顾若想说很符合，只是那种“好像哪里不对”的感觉又悄悄冒上心头，支支吾吾半天也不说话。

言未迟又道：“有哪里觉得不合适吗？直接说就可以，还能改的。”

有迟言先开这个口，顾若就不支吾了，端详片刻后确定不是自己脑子又抽风，而是确实感觉又哪里不对后认真道：“它好像……和我想的不一样，不是那种因为材质带来的差异感，它很好看，但还是让人觉得这不是一条夏天的裙子。唉……对不起迟言太太，我真的说不清。”

顾若知道这种说法相当不讨好，甚至令人厌恶。没有哪个设计师愿意听到“我不知道哪里不对但总之就是不对”这样的建议，因为说了等于白说，根本无处叫人下手修改。

可她……真的说不清楚。

言未迟叹了口气，轻声道：“不要紧，你说不清楚，我们就慢慢找问题。没有哪件衣服是完美的，初样和预想有差距很正常，就是因为想象与现实永远有出入，才要我们一次次修正。别慌。”

五黑框：江南今何在的恩怨情仇，不必赘述

事实上做衣服的周期挺长的，冬天做夏装，夏天做冬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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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初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