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我们把并不算大的会议室收拾妥当,然后坐在了正对房门的四张座椅上。在等待的空隙,夏洛蒂突发奇想地想要看一看池谕佳的手帐本,虽然上面大部分都是汉字和假名,只有极少数关键术语用法语写上了注释,但她依旧目不转睛地浏览着每一页笔记,尤其是那些经由谕佳寥寥数笔便临摹下来的简笔插图。
“如果你想一起研究,我这就把悠华小姐的翻译文件发给你。”
池谕佳刚好打开电脑屏幕,便顺势问了夏洛蒂一句,但她只是摆了摆手:
“我只是先了解一番,如果真的有兴趣,我以后会向您多多请教,多谢池小姐。”
她把自己面前的笔记本打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开始静静地等待。朗纳推门走了进来,在此之前,他就以他也是知情者之一的理由,执意要求旁听这次会谈,神谷对此有些犹豫,而谕佳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向旁侧的一张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于是这位执事便拍了拍自己袍子的前裾,正经危坐,与我们一起等待着那个即将到来的客人。
过来好一会儿,有人在外面轻轻敲击着会议室的门,随后房门缓缓打开,若利韦出现在了外面,他扶着门,向我的视野之外微微躬身。伴随着皮鞋踏在地板上的清脆声响,一个熟悉的身影继而出现,我不由得摒住了呼吸。我转头看向两位女士,她们的表情上也写着难以置信与一言难尽——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机场对谕佳说了一大堆怪话的弦千渡。
池谕佳的眼神又开始迷离地躲闪,不想看到那张会让她莫名来气的脸庞,而神谷则干脆是低下头去装模做样地看谕佳的笔记,一点也没有想要搭理他的样子。最后是朗纳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他才在我们的对面坐了下来。若利韦关上会议室的门,在朗纳身边落座,但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
我同样也不敢去看弦千渡,仿佛一看见他,就会想到我们在宿英城时,那些表现于外在的丑恶与笑脸相迎背后的伪善——最让我不忍回忆的,是他遇袭之后,想要努力站直身体,却最终体力不支而倒地时的无力感,那个场景让终于我相信,在浪潮之下,我们根本无力让事情产生任何改变。
尴尬的气氛逐渐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蔓延开来,这种压抑令我几乎窒息,但没有人愿意主动打破这种沉默。神谷和谕佳因为各自的原因选择了回避,夏洛蒂作为谕佳的秘书,理论上只是做一做会议记录,并无问话的必要,而朗纳和若利韦是局外人,更没有义务替我们打这个圆场。
我扭头看向了夏洛蒂,她微微颔首,皱着姣好的眉头,轻轻咬唇,转动手中的钢笔。仿佛意识到我在看她,她也转过头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但我只能耸耸肩,艰难地叹出一口气。终于,她清咳一声,下定决心,看向坐在我们对面的弦千渡:
“先生,虽然我不知道您与我身边这三位有什么过节,但鉴于只有我从前未曾与您谋面,就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夏洛蒂·德肋撒·斯宾赛,池小姐的秘书。请问您就是□□巴伐利亚总会所派来协助我们调查的专员么?”
弦千渡看着这位年青的修女,收敛起了在看到池谕佳时,眼中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傲气:
“可以算是吧,但确切来说又不是,但我自认为,我比总会所打算派来的专员更加有资格协助你们调查。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弦千渡,一个流离失所的秘仪师,时常寄人篱下,却又总是甘心去当别人的白手套。”
夏洛蒂那闪着光亮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疑虑,在面前地笔记本上简短地写下几个词,然后换上一种严肃的目光,审视着这位从前只出现在我们口中的天才秘仪师:
“天赋异禀,有着远超常人的能力,想找到拥趸其实轻而易举,但您总是依附他人。在我们进入正题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多问您几句:为什么您会如此选择?被众多人簇拥追捧,对您来说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
弦千渡倒是一脸坦然:
“那样的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黯然退下;就像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被拥趸们簇拥追捧,与伶人被观众注视,又有多大区别呢?只是徒增笑耳。”
夏洛蒂记下几行字,步入了正题:
“您说您比原本派来的那位专员要更有资格协助我们,为什么您会这么说?”
“因为我曾见过的,与我现在所见到的,它们都令我感到痛心。”
离题十万八千里的回答,让夏洛蒂松弛下来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压低了声音,对着眼前这位比她年长十余岁的男人,拿出了严厉的语气:
“请不要答非所问,弦千渡先生,当您在这儿出谜语的时候,我们的时间正在一点一点地在这种毫无意义的猜忌当中被耗掉。如果您真的认为您比原先的那位专员更有资格,那就应该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拿出一个说法,让我们都信服,而不是在这里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让我们去想去猜。”
她的强硬态度就连我都感到有些吃惊,从前我一直仅仅是把她当作一位优雅且柔弱的秘书,话语轻柔,待人温和,就连先前姑姑对她的赞许,我都有些将信将疑。眼下时刻,我看到谕佳同样是满眼的欣慰,而神谷在看着弦千渡时,眼中则有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夏洛蒂再次开口问他:
“所以,为什么您要顶替那位专员来找我们?”
弦千渡的脸上并没有过多表情,既便遭到了责难,也只是唾面自干:
“人间万物,我观之已是乏味,枯燥,平淡,也令我心灰意懒。但我来找你们,是为了一系列我已经为止努力了将近二十年的事情。”
“你所说的,和我们向巴伐利亚总会所询问的事情有关么?”
他点点头:
“可以说有关联,但并不是完全相关,□□的佣兵们有他们的打算,而我有我的考量,所以我加入了他们,成了他们队伍中的军医。”
一听到他提到军医,夏洛蒂的眼神又亮了起来,但依旧不苟言笑:
“军医……你从前是个医生?”
“其实也不算是,我不是学医出身,只是简单地替人看过病,治过伤,懂点基础的急救技巧而已。”
正在书写的笔尖停了一下,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会议室里虽然已无尴尬氛围,但夏洛蒂那前所未有的强势,却让原来本该是双方平等和善地沟通变得有点像上下级之间的训话——更让我们感到异样的是,那样的强势竟来自一位二十岁出头、从未被重视的年青少女。但夏洛蒂本人并不在意这种诡异的气氛,她依旧是一副不让寸分的态度:
“先生,看来您是真喜欢把话说得云山雾罩的……也罢,那我们就先从您身上的事情说起好了。您刚刚说,为了一系列事情,您努力了近二十年,什么事情值得从年少时就开始一刻不停地为之奋斗?让全人类都走向良善么?”
弦千渡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依旧还是之前那一套回答方式:
“可以说是,但又不全是,我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这个。”
夏洛蒂不再计较他的回答,她简短地又记录下几句话,继续问道:
“您不介意说一说你最初是如何走上这条路的吧?”
“我的家族原先便是古时某个秘仪师家族的旁系,几近潦倒,直到近一百年,凭借时代更迭带来的运气,攀上了一个魔法师的家族,从此才开始慢慢发展起来,我的身上也因此结合了两家的秘法。不过我不喜欢出身和家族名望那些虚的东西,那些都是靠不住的随意赏赐,往往得来全不凭功德,失去也不是咎由自取,因此我想靠自己的行动,而不是倚恃家门。”
夏洛蒂:“所以你并没有接受你的族亲们对你的安排,而是远走高飞,离开了你的家?”
弦千渡点点头:“是的,不过我离家去羽山市读大学时,多少学习了些法术理论,也懂得些许实践,所以离开时也不算是身无长物一样的流离失所。后来快要毕业时,我当时认为是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一位叫宮義豊(みや よしとよ)的老人,他是羽山地区的灵脉圣护,我便投身到他的门下修习魔法,直到他放弃灵脉圣护的身份,羽山地区出现圣护从缺,我才最终离开。”
他的说法与我先前听到的大相径庭,不过这其中似乎也能挖掘出某些不易察觉的细节。老人姓“宫”(みや),和“神谷”(かみや)也只有一个假名的差别,再加之文悠华小姐曾经以“はねか”称呼神谷……这大概是一个十分微妙的文字游戏,搞不好连“弦千渡”这个名字,也同样是出自类似的偷梁换柱。
回到眼下的会议桌旁,夏洛蒂觉得这番话不着边际,她眯起了眼睛:
“弦千渡先生,据我所知,羽山市从未出现过圣护从缺的情况。”
弦千渡耸耸肩:“那是因为教会中的某些人因一己之私,扶植傀儡,之后遇到变故时又鸠占鹊巢,才成了小姐你今日看到的这般模样。”
长久缄默的池谕佳终于开口说了话,语气平淡地纠正他的谬误:
“我奉劝你不要信口雌黄,就算羽山地区的灵脉掌握在白河教会手中,那里的太阳也照常升起,一切如故且秋毫无犯。”
弦千渡瞥了谕佳一眼,像是为她惋惜似的长叹一声:
“圣护大人,您这话我可说不出口。反正世风日下,老鹰不敢栖息的地方,却有鸥鹪在掠夺;个个坏蛋都得意,多少正经人被降为奴才。您还能安之若素地坐在这里,悠闲地喝着红茶,和身旁那位优雅美丽的女士谈情说爱。而我只能穿行于棚户区与贫民窟里,听着穷困潦倒的人们在痛苦里哀嚎,却又对他们的痛楚无能为……”
最后一个“力”字还未说出口来,一阵高能气团划破空气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随即是一声尖锐的爆鸣。等我从冲击当中回过神来之后,就看到弦千渡背后的地面上冒起一阵白烟,而池谕佳身旁的神谷正站在桌前,微抬发着蓝光的右手,眼睛已经变为了血红色,正向着对面的那个男人怒目而视。
“收手吧,羽音,立场不同而已,所以他的话听起来才那么刺耳。不过他来见我们是为了协助我们调查,而非刻意寻衅滋事,何必置气?”
即便受到挑衅,池谕佳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她轻轻握住神谷的手腕,拉着她坐回座位,又话里有话地进行言语上的安抚。弦千渡回头看了看咒弹在地板上留下的痕迹,心有余悸的言语当中依旧夹杂着明火执仗的讽刺:
“好在你对攻击法术的控制比当年强太多了,不然我们整间会议室里的人都得遭罪。”
神谷当即反唇相讥:“放心吧,这种强度的法术顶多轰飞你半个身子,不能立刻消除你的痛苦还真是抱歉。”
在这样相互之间阴阳怪气下去,真不知双方何时才能达成共识,夏洛蒂终于很响亮地清咳几声,打断了这暗中的较劲,然后又问弦千渡:
“您的老师为何要放弃圣护的身份,当时发生了什么?我了解到的情况是,在您走了之后,老先生才宣布退隐,把下一任圣护的人选交由协会讨论。”
“老师原本定下来的继承者是我。但后来的某一天,我在进行降神实验的时候,出现了重大失误,召唤而来的魔神失去了控制,向我发起了攻击。现场一片狼藉,最后是我的助手冒了生命危险,将魔神附在她的身上,用尽全力制住那个已经失控的灵体,不停地对着自己使用法术。最后魔神被我们送了回去,但助手的身体机能也受到了相当大的破坏。这件事立刻惊动了金晨协会和玫瑰十字会,他们找到了我的老师,而老师很快便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所作所为。”
我偷偷看了一眼神谷,她正铁青着脸,太阳穴微微颤抖,左手暗暗握拳,放在大腿上,但还是在静静地听着弦千渡的叙述,在那一刻,她的神情是哀伤甚于怒目。我突然理解了她为何年纪轻轻,便会有一头斑白的银发,还有苍白的皮肤。
“后来他们调查完成之后,给了我们一个不容否定的解决方案:我的老师必须立即放弃圣护的身份,然后和调查组的人一起商议决出新的灵脉圣护,而我则被褫夺了继承资格,而且被送上了飞往卡法的航班,相当于被流放。”
池谕佳附在夏洛蒂的耳旁,对她低语了几句,她皱眉听着,手上还在奋笔疾书地记录着弦千渡说的话,等到说完之后,她便立刻接上了话:
“卡法……您这种称呼方式,让我想起了至今还把伊斯坦布尔称作君士坦丁堡的人,不过我也不打算在用词上深究。池小姐对我说,您在费奥多西亚的时候,并没有变得比以前更安分,您那时在做什么?”
“研究炼金术,想要重复出帕拉塞尔苏斯的人工生命,于是我花了很长的时间研读他的文献,从当中吸取灵感,期望着从无数次失败当中,能够在最终取得成功。”
“人工生命?就是那种栖身于玻璃瓶中的小人?”
“嗯。”
“成功了?”
“成功了,但很多人都开始拉拢我,希望我能够主动放弃那个瓶子,转让给他们。我开始东躲西藏,而他们成群结队,我躲到哪儿,他们便跟到哪儿,跟踪的时候还不忘尔虞我诈。一直到后来,一个神秘的人来到我躲藏的山洞,再然后,我就跟着他去了特兰西瓦尼亚,在那儿,我看到了莎草纸记载的古埃及文献,借助各种译本,我慢慢又掌握了死灵魔法——我的术脉与身体不允许我发动强力的攻击法术,我只好以这种方式来提高我的战斗力。”
“看来您在特兰西瓦尼亚的日子过得不错。”
夏洛蒂的眉头舒展开来,但依旧没有表情。
弦千渡摇头:“我从不那样认为。在被流放的那段时间里,我仿佛生活在一张汗臭冲鼻、充满油垢的温床中;只知道在腐堕里翻腾,在龌龊的猪窝里寻欢作乐。即便我后来有了得体的居所和体面的形体,我内心中的愧疚感依旧像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我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