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谷说的没有办完的事情,自然是那些曾经存放在保险柜里的文件笔记,对它们十分上心的并不只有住在这栋楼房里的我们,还有专程为了它们前来,却又始终与我们有意保持距离的一对姐妹。
回到卡斯尔登城后的第一天,我们因为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去见她们,于是当天傍晚我们拖着有些疲惫的身躯回到住处时,文悠华就拨通了神谷的电话,装模作样地抱怨了一通,之后马上又换了一副关切的口吻对我们嘘寒问暖——大概是夏洛蒂看到了我双肩上的创伤尚未痊愈,于是把这件在我看来并不是什么值得言说的事告诉了她。
神谷淡淡地用敷衍的语气回应她,但同样也记下了她所有的叮嘱,甚至还记在了一张字条上,叠好放进大衣的内口袋。在她们之间并不简短的对话的末尾,她用不容反驳的言语和神谷约好了见面的时间——明天一早,她会和妹妹一起登门拜访。
挂断电话之后,神谷看着客厅里那些满满当当的纸箱,叹了口气:
“不用说,悠华她们肯定是奔着那些保险箱里的文件来的。”
“我倒觉得,让她们一起查阅这些文件倒也不是件坏事。”
刚从自己房间回到客厅的池谕佳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了一句,然后抱着那些笔记,绕过地上的纸箱,将它们放在茶几上,端庄地在沙发上坐下,又把手帐本在膝盖上摊开,探身拿过最上方的笔记,向神谷招了招手。神谷用一种颇为无奈的眼神看着她,但最终还是宠溺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我先去给你倒杯茶,一会儿就过来。”
说着,她脱下大衣和围巾挂在衣架上,走进了厨房。夏洛蒂看看她们,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指了指餐桌上的电脑和一摞纸张。知道了接下来要干什么的我同样也叹了口气,跟着她一起坐在桌边,开始了例行而又枯燥的邮件收取和信息处理。
夏洛蒂的邮箱里大多是修道院发来的日常公事,还有在其他教堂里同僚的工作邮件,而其他的信息则更多是从各种渠道收集来的闲闻琐事,于是我很快便打起了哈欠,但看到略显倦态的她依旧一丝不苟地在做着记录,我也不敢继续怠慢,很快又打起了精神。一条并不是那么显眼的邮件勾起了我的兴趣,我凑了上去,轻轻叫住夏洛蒂:
“福塞尔修道院还会定时接待囚犯?邮件上说这都是第三十五批了。”
夏洛蒂皱了皱眉,明显迟疑了一会儿:
“大概是修道院会接待他们来听神父布道吧,院长阁下是这么说的,我也不太了解。”
“是么……”
她的反应实在让我起疑,我轻轻地嘟囔着,正思考着该如何追问下去,响亮的门铃声却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摇了摇头,起身去开门,是神谷给我们四人订的外卖到了。
“果然,文小姐没有来,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她登门的时候总会带些食材过来。”
夏洛蒂看着餐桌上四个简单的餐盒,不动声色地说着不痛不痒的话,最后倒也接受了神谷的“在面对工作时,总会漠视生活的其他方面”这一事实。
第二天,当我从二楼走下客厅,发现池谕佳又和昨天一样,在一楼的餐桌前彻夜读着那些笔记,直到天边已经蒙蒙亮时,才躺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她的眼睛微闭,头枕在沙发的靠枕上,双手还抱着一本笔记,想必是睡前还不忘多读几页。
我照例为她盖上了外套,然后吸取昨天的教训,走进厨房为她泡了一壶茶,轻手轻脚地放在茶几上,又退回餐桌旁,看着摊开的手帐本上那些工整的字迹。
巴夏洛神父在他的第二册笔记中依旧提到了赫尔墨斯主义与灵知主义,并且对其中灵知主义的“回归仪式”进行了分析,指出近代欧洲的某些修会和教派,会背地里使用死囚进行各类宗教仪式,而随着各国死刑逐渐废除,实验体也逐渐转向收容站或监狱送来的流浪者,以及一些体质特殊的志愿者——读到这时,我心里一惊,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昨天看到的那封接收囚犯的电子邮件,以及夏洛蒂的灵媒体质。
定了定神之后,我继续往下读,不过接下来的笔记内容转向了与赫尔墨斯主义相关的玫瑰十字会,谕佳还把其中的“炼金术”和“通灵术”圈了起来,又在后面的备注上提到,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有教派依靠这些法术成功地为人偶赋予了生命。
再之后,笔记记录的是玫瑰十字会在□□中的影响力,以及之后又被光照派鸠占鹊巢的历史——光照派取代了玫瑰十字会之后,吸纳了不少先前的成员,并着手开始复原只有在上古时代才留有记载的魔法。
标榜着科学与思想启蒙的团体在暗中进行着与他们纲领背道而驰的行为,其目的也语焉不详,而证据却无比确凿。这些笔记如果不经筛选而公之于众,的确会在教会和众多结社当中激起轩然大波。
身后的沙发上有了响动,我警觉地回过头去,谕佳正·眯着惺忪的睡眼,半坐在沙发上,半睡半醒地望向我这边。我摆出一副从容的姿态离开餐桌,走进客厅来到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接住了她向我扔过来的外套。
“为什么你在屋里还要穿着外套下楼?客厅里明明很暖和。”
她看了看穿着衬衣和马甲的我,仿佛开玩笑一般揶揄。我耸了耸肩,假意摆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回应她:
“我习惯每时每刻都穿得整整齐齐的,不然就会觉得浑身难受。反倒是老姐你,自打回到这栋楼以来,你就没有正儿八经地睡上一觉,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还会有那样充沛的精力。”
“我在觉得累的时候,就会闭上眼小憩片刻,醒来之后就不困了。”
这种说辞自然也没有多少说服力,但我还是接受了她这样的生活方式,不过我依然下意识地叮嘱了一句:
“小憩的时候好歹盖一件毯子什么的啊……你这样只穿一件单衣容易着凉。”
没想到谕佳居然狡黠地冲我眨了眨眼:
“如果我盖了毯子,那你岂不是没有给我披上大衣的机会了?”
她如此一说,我瞬间便泄了气,只好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
“啧,谁稀罕这种机会……”
一边说着,我一边自顾自地给她面前的杯子倒上红茶,然后忍着有些烫嘴的温度喝了下去,但立刻被烫得不由自主地吸起了凉气。谕佳微微笑着目睹了全过程,然后不紧不慢地接过我手中的茶杯,又不免装模作样地教育我一番:
“秋洋,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还是少干为妙。”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在嘴上斗不过你……所以呢?你昨晚熬夜又有了什么发现?”
我指了指她手中那个笔记本,赶紧转移话题。她低头看了看,仍旧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
“方才你也看过我写的那些笔记了,里面的内容站在在秘仪师的角度上看,都很稀松平常,没有什么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内容。待会儿等悠华和悠纳她们两人过来,我们再详谈。”
她站起身来,把那本笔记放回餐桌上,也喝了一口茶水,然后走上楼去。我看着她消失在楼梯间的身影,想起神谷向我提到过的“扭曲”,自言自语了一句:
“拿人体进行试验,还会觉得没有什么不可思议?古时那群秘仪师还真是自命不凡。”
吃过早饭不久,我帮着夏洛蒂将洗干净的盘子与餐具收进橱柜,门铃在此时响了起来。文悠华和文悠纳站在门口,和颜悦色地向问候早安。我有些拘谨地同样打了声招呼,然后客客气气地将她们请进来。
“抱歉,客厅里有些乱,昨天忙了一整天,没顾得上整理。”
神谷满脸歉意地看着微微皱着眉头的文悠纳,而文悠华则摆出一副不打紧的表情,弯下腰将地上那些挡住去路的纸箱挪到墙边整齐地摆放好,然后拉着妹妹的手坐在了沙发上。夏洛蒂端来了咖啡,轻轻放在茶几上,坐在文悠华的侧边,小声地和她交谈着些什么。
池谕佳在吃过早饭之后上楼去洗澡,说是不想让两位客人见到她没有精神的样子,想必她现在应该还在自己的房间里裹着浴巾吹干头发。于是我按照她先前的叮嘱,把一些需要的笔记和文件预先摘了出来,放在留给她的那座沙发上。
我们和文悠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文悠纳则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沉默,只在必要的时候简单地回应一两句,她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中拿出一个纸质档案袋,放在膝盖上,我猜那是要交给谕佳的某些情报文件。
好在我们没有等待多久,楼梯间就传来了脚步声,文悠华的目光越过夏洛蒂的肩头,向着那边望去,就连悠纳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放下咖啡杯站起身来。楼梯上很快出现了谕佳的身影,她穿着褐色的衬衣与深棕色的长裙,长发随意地散开披在双肩、胸前、还有后背。大概是刚洗完澡的缘故,当她从我面前走过时,隐隐还能闻到沐浴露的清香。
她径直走到文悠华的面前,用恬淡的微笑回应着向她投来的关切目光,微微躬身行礼:
“悠华小姐,好久不见。”
悠华温柔地摸了摸那头乌黑的秀发,充满笑意的眼角却在不经意间攀上了几丝皱纹,谕佳也顺着她的手臂,低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像是撒娇般地轻轻转动着。在两人亲昵的举动之间,我仿佛看到了她们十几二十岁时的俏丽身姿,在那个时候,她们似乎都回到了那个曾经会引起无数人美好遐想的少女时代——于是我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夏洛蒂,而她此刻正站在神谷的身旁,同样在看着这充满青春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