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还装模做样地摆出无奈的样子,耸了耸肩,似乎看上去他的泄密并非来自于他自己的意愿,反而是因为我们的逼迫。不过在是否能够吸纳他来协助我们调查这一问题上,我无法拿定主意,于是带着征求建议的眼神看向夏洛蒂:这件事情是不是要先告知羽音小姐?
她当即做出了若利韦想要决定:“夏尔弟兄,我们从来就没有把你排除在外,你收集到的情报,对院长阁下委托羽音小姐的那件事同样重要。”
我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身为李维先生的秘书,夏洛蒂的确要比神谷更加有资格来决定他是否能够加入我们。
得到肯定答复的若利韦稍稍转了转身,将他的半边面庞掩入黑暗当中,闭上双眼,一边回忆,一边叙述着:
“当时,李维院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把那封信交给我,并且让我务必亲自送到目的地。我觉得这封信的内容里恐怕有些不能明说的事情,于是留了个心眼,把它写在了记录上。之后如林先生说的那样,借着去卡斯尔登城寄信的机会,我亲自乘列车把那封信送了出去。”
“目的地是哪里?”
“列车开到雷根斯堡,但我要去的是更远的克尔海姆镇,多瑙河畔的韦尔滕堡修道院。”
我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于是看向夏洛蒂:“韦尔滕堡修道院……斯宾赛小姐,你知道那里有谁与李维先生熟识么?”
夏洛蒂摇了摇头,而若利韦则马上回答上来:
“卡斯滕·考利茨(Karsten Kaulitz)神父,李维院长正是让我把那封信交到他的手上。我到达那里的时候,考利茨神父凑巧并不在,于是我找到了他的秘书。秘书说他第二天就会回来,又引我去了副院长的办公室,我记得我亲手把那个信封摆在了办公桌上,而且是最显眼的位置。之后我就回了卡斯尔登城,没有多做停留。”
他顿了顿,回身看向夏洛蒂:
“如果考利茨神父真的没有看到那封信,那也并非是我有意而为之,差错出在别人的身上,但我愿意协助你们去追查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但夏洛蒂依旧不置可否,而是继续面无表情地问他:
“信件的内容,你知道是什么吗?”
“李维院长没有告知我,而且信封上盖了火漆印,我不能打开。”
既然已经把整件事情都和盘托出,那若利韦也无需在细枝末节上对我们有所隐瞒,我和夏洛蒂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于是她点了点头,从更高的阶梯上走了下来,朝着我们招了招手,准备沿原路回到修道院中央的八角大厅。在经过若利韦身边时,她又隔着一个合适的距离,看了他一眼,语气沉沉而不见起伏:
“回去之后收拾一下行李吧,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跟着羽音小姐一起去别处调查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们谁也没有作声,沉默笼罩着三人,就连脚步声也被湮没在红色的地毯当中。对若利韦的问话异常顺利,我们没费多少口舌,新的线索便水落石出。但即便如此,我却打不起半点精神来,脑海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我那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脆弱神经。画廊的一侧是色彩鲜艳的油画,好似阳光明媚而晴空万里,另一侧的窗外却是因积雪变得灰白,又在雕花玻璃的折射之下变得扭曲的冬景,如果真的能够选择,我倒更加愿意让那些油画成为眼下的现实。
长廊里偶尔路过的修士也是步履匆匆,在与我们擦肩而过时,他们向我们轻轻点头,而我们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他们。
神谷和谕佳去了很久,想必她们有很多话要对李维先生说。八角形的大厅让人难以辨别方向,而我又开始对我们即将面对的道路感到无尽的迷茫,还有无所适从。
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被动地做一个接受者,在宿英城时跟着弦千渡,在卡斯尔登城时跟着神谷羽音,在他们的背后见证着属于他们的故事。进而想到,我并非不想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故事,而是我竟然软弱到不愿面对内心里那不甘寂寞的满腔热忱。每当我的心中重新燃起斗志时,脑海里的诸多想法便会蹦出来,但最后,贪图安逸的习性往往都会占据上风,用那些臆测的失败与悲凉说服自己,自我安慰般地继续蛰伏着。
林秋洋,你就是想得太多,却做得太少。
我一次又一次地这样训诫自己,好让自己在蛰伏之中依然能感觉到疼痛,而不至于安逸致死,然而这样之后,我便开始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纠结当中失魂落魄——要不要继续以一副空壳继续存活于人世间,这对于我来说,是所有问题中最优先的问题。
“夏洛蒂姐妹,你说我要跟着神谷博士去韦尔滕堡修道院,那你也会跟着去么?”
若利韦突然提起的问题打断了我纷乱如麻的思绪,我终于回过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向似乎同样心事重重的夏洛蒂,她愣了一会儿,眼神躲闪着,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但羽音小姐大概会让我继续在卡斯尔登城留守吧,你们有你们的调查目标,我也有我的分内之事。”
她的目光避开若利韦,总让我觉得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接着我便从那双无处安放的眼神当中,看到了一丝落寞。
说来奇怪,之前每次见到夏洛蒂时,我总是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点光亮,起初我只当那是泪光,却不知为什么她的眼中会常含泪水。但直到后来,我见到池谕佳之后才意识到,那种光亮并不来自于泪水,而是来自于她那如明镜止水般澄澈的心底——谕佳的双眼中的光,与她何其相似。但如今,那样的光亮中却流溢出某种难以言表的悲伤,这让我多少感到有些于心不忍。
如果说我眼下的落寞,来自于对早已失去的年青的渴望,还有面对前路迷茫时的奋起挣扎,那夏洛蒂她的落寞又是源自于何处呢?好奇心驱使着我去问个明白,同情和怜悯之心让我萌生了用最质朴的方式去温暖她的想法,但我最终按捺住了这些下意识的冲动:那些看似出于善意的想法,在她澄澈的眼神中纷纷褪去伪装,当我再次审视自己时,却发现它们全都来自淫乐与苟且之心——而我,终归还是有那么一点羞耻之心。
终于,神谷和谕佳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大厅里,夏洛蒂揉了揉眼睛,转身向她们走去,我和若利韦紧随其后,期盼着能从她们那里,得到哪怕一星半点能让我们感到振奋的消息。
“夏洛蒂小姐,李维先生在此之前的确隐瞒了那封信的去向,而且他还说,隐瞒的原因在于信件的内容涉及你们的调查,若是过早告知,恐怕会引起圣座的警觉。基于相同的原因,他对这封信送去哪里,以及收信人是谁语焉不详,虽然线索依旧不多,不过这对你们来说,也已经算得上重大突破了。”
池谕佳轻抚着夏洛蒂的肩膀,从容不迫地说着,然后看向了站在我身后的若利韦,微微眯起了眼: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从这个信使开始问起好了,如果他不肯说,恐怕还得使点手段。”
若利韦淡然地走上前去,在与她保持着一个手臂的距离上,用尽可能轻,但我们每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着:
“池小姐,不劳您费心让我开口,方才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事情经过,简要地告诉林先生和夏洛蒂姐妹了,如果您想听详尽的描述,等回到卡斯尔登城,我会再细说。”
从刚刚开始就在一旁不语的神谷也眯起了眼,凑上前来,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既然这件事在李维先生看来不宜过多提起,那他也一定会再三叮嘱你相同的事情。但你为什么要违背对他的承诺?”
“李维院长有他三缄其口的原因,但我同样也有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你们的原因。”
面对池谕佳不知真假的威胁以及神谷羽音的步步紧逼,若利韦仍旧语气平淡地说着,说完又朝夏洛蒂看了一眼。我想起了夏洛蒂那有些诡异的灵媒体质,以及在谈及某些话题时的欲言又止,加之她对若利韦有些冷淡甚至抗拒的态度,我似乎觉得在他们两人之间,也有某些无法言说的秘密。而若利韦违背李维先生意志的行为,看上去也颇有些值得玩味。
在我们回到卡斯尔登城的路上,若利韦把方才对我和夏洛蒂说过的事情又向神谷和谕佳复述了一遍,其中还添加了些许先前并未提及的诸多细节,比如说似有若无的跟踪,看上去有些奇怪的火车晚点,还有在韦尔滕堡修道院里的某一处偏僻封闭的庭院,以及挂在门上的那块“闲人免入”的木牌。
副驾驶的位置上依旧坐着神谷,她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若利韦的叙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拿出手机,仔细地搜索着关于克尔海姆镇以及韦尔滕堡的信息。池谕佳则是坐在后座靠窗的位置,一只手搭在夏洛蒂的肩上,另一只手温柔地握着她的手背,让她在闭目养神时也有一个安心之所。我靠在另一侧的车窗旁,百无聊赖地第四遍看着沿途的风景,又开始对未知的将来胡思乱想。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事情全都坦诚相告了,神谷博士。夏洛蒂姐妹说,我大概会被你拉着一起前去调查,所以我们大概什么时候动身?我好提前收拾准备一番。”
神谷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前方的道路:
“还没有完全确定,我们在卡斯尔登城还有没办完的事情,恐怕近期没办法脱开身去巴伐利亚……怎么?你很期待?”
“倒不能说是期待,至少不是对将要到来的调查期待。我也有我自己想要弄明白的事情,而韦尔滕堡修道院,恰好就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环。”
神谷带着理解的眼神缓缓点头,然后又把注意力放回手机上,继续读着那些在我看来枯燥且用处不大的文字与图片。我们就这样像来时一样,保持着沉默,走完了回到卡斯尔登城的余下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