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马路,又踩着草地走了一小段路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海边的悬崖。放眼望去,眼前就是辽阔无边的地中海,而近处耸立在海水中的一大一小两块巨岩,就是悠纳小姐特意提到过的鸽子岩。
“为什么叫做鸽子岩?说句实话,我也没觉得它们像鸽子……”
神谷端详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出了十分无趣的想法。
“不是因为它像鸽子啦……据说是因为经常有鸽子飞到这两块岩石上,所以才叫鸽子岩。你看!那上面确实站着几只鸽子。”
她眯起眼,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在较大的那块岩石的顶端,正有一群白色的鸽子栖息在那里,还有几只正在它们的上方展翅盘旋着。趁着神谷掏出手机取景拍照的时候,我继续向她介绍着关于这里的故事:
“这两块巨岩据说还和希腊神话有点关联,传说这就是海怪刻托的遗骸。当年波塞冬想要摧毁埃塞俄比亚,国王不得不将他的女儿安德洛墨达绑在海边的岩石上,献祭给刻托。这个时候珀耳修斯恰好路过这里,为了救出安德洛墨达,于是他用美杜莎的人头石化了刻托,也就是现在的鸽子岩。”
依然在相机上对焦着鸽子的神谷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在按下快门键之后,转过头来看向我:
“你还知道挺多东西的嘛,希腊神话我在年青的时候读过,但是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你刚才说的,我只记得美杜莎这个人物。”
“其实并不是神谷小姐想的那样,我对希腊神话也只是碎片化的了解,英雄史诗什么的其实看了一遍之后就忘了大半,和你一样。我最初想要去了解希腊神话,也是因为赫西俄德所说的‘人类的五个时代’,或者叫做‘人类世纪’可能会更加准确一点。”
神谷有些好奇地歪了歪脑袋:“人类世纪?那是什么?”
“神话里用来断代的描述,描述了人类与神之间的关系,比如说黄金时代的人类与神可以任意来往,但越到后来,人与神越来越疏远,等到了黑铁时代,神就完全抛弃了人类。怎么说呢……我挺认同‘人类世纪’的**。毕竟在宿英城经历了一系列事件之后,我就认为人类一直堕落的道路上一往无前,‘只要信仰神就能得到救赎’这样的观念,对我来说就是笑话。”
“的确如此,有些罪孽是永远不可宽恕的,至少无法自我宽恕,自然也由不得第三方去决定是否被救赎。说起来,秋洋,你是相信神真实存在吗?”
我皱着眉思索一番,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我自从慕道以来,至今也不敢妄下定论认为神一定存在于世上,但如果简单地说从来就不存在神,这似乎也有悖于我的信仰。
“怎么说呢,《圣经》里的那个神,如果说他真实存在,那肯定是自欺欺人。但我还是认为,有一位神创造了我们的世界,至于这位神叫什么,有没有人格,我并不能下结论……神谷小姐呢?你作为曾经的圣护,在这方面应该比我要看得更加透彻吧?”
神谷并没有立刻接我的话,而是望着不远处的鸽子岩沉思良久,看来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也很难做出一个完美的回答。
“虽然我并没有明确的信仰,但是我一直觉得,神是存在的,而且神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地区,通过不同的先知,启发了不同的宗教……我还有另一个观点,神与本源并不同质,可能这一点和你的观点是正好相反的。不过我们既没有办法观测到上帝的存在,目前似乎也没有找到新的通往本源的道路,所以也无法判断哪一方更加正确。”
我可以感受到她是真的在试图理解一切的本源,这激起了我的讨论欲: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神教可以解释,但是多神教呢?希腊神话里的主神可是有十二位,在他们之前还有提坦,再往前还有原始神,如果把你之前所说的本源算作是‘卡俄斯’的话,倒也能解释,但是‘神’的位置,很难说有一个恰当的人选,就算是宙斯,在他之前还有克罗诺斯,再之前还有盖亚和乌拉诺斯。更不要说北欧神话里的那些记载,有很多地方与其他神话或者宗教完全不同……”
神谷淡然地点了点头,并不与我辩论:
“所以说这样的看法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一个说法就是,天启宗教里的魔鬼,其实就是由旧时多神教的神祇污名化而来。各种宗教和教派之间相互借鉴,又相互篡改,至于最初的真相是什么,反而越来越难以参透。说句实话,在抵达本源之前,人类无法探求到真相。不过根据记载,那些接触到本源的人,却再也没有回到这个世界上,所以这个问题基本上无解。不过世界上大多数的问题,都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一尊石像,敬拜的人多了,久而久之人们也会把它当作神。”
虽然她认为这些并无所谓,但是我又想起了弦千渡曾经说过的话,从他的那些话中,我构建起一种猜想:
“神谷小姐,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本源中诞生了众多神祇,而当中有一个神祇成功反叛,并建立起自己的秩序,然后有了自己的仆从,最后依照自己的影响力,把创造世界的功绩加在自己身上,又诬陷其他的神祇是异端或者魔鬼,最后连本源的存在也被他否定,同时也让他的代理人禁止人们进行本源的探寻?”
神谷的蓝色眼瞳灵动地转了几圈,在某一瞬间竟闪出了一丝欣喜,但在下一个瞬间,她就恢复了近乎冷峻的理性神情:
“这确实是个很精彩的猜测……所以呢?你想去研究文献来证实这个猜测?还是说只把这个猜测当作你心中的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
这似乎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千百年来的神学家们研读圣经,积累下来的神学著作浩如烟海,我的观点也只是一种闭门造车的离经叛道。
我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摇头:“如果真要去证实我的猜测,那就等于是与神为敌了,我还没有那样的觉悟,我想你也不会有那样的想法,毕竟秘仪师和魔法师们想要接近的是灵知,而不是某个神灵。”
神谷挑了挑眉毛:“这样啊……不得不说,你比那个时候的我要更思辨一些,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只想要守护我的那一方灵脉,保护好我在乎的每一个人,似乎这就是我作为圣护的觉悟了。不过很惭愧,到最后我什么都没有守护住,身体状况反而急剧恶化,不得不离开了羽山。”
“那还真是遗憾……你有后悔过么?”
“后悔什么?”
“后悔成为圣护,或者放弃圣护的身份。”
神谷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因为过去所做的选择而后悔,或者说正是因为不让自己后悔,我才会像今天这样地活着。”
虽然这话很符合她那干练而又坚定的性格,但我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逞强的意味。海风吹起了她的银发,让它们如游丝般飘散在空中,但神谷只是默然地眺望着远方那碧蓝色的海面,左手轻轻地将几缕发丝别到耳后,不经意间,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惆怅。
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平静的海面会在她的心中泛起激荡的波澜,但显而易见,自从她放弃了圣护的身份之后,直到如今她都在世界各地漂泊着,那双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自然也见过了各处的春花夏雨。
神谷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在过去的日子里,她的脚步踏过秋叶冬雪时,大概也不会想到去感叹过去那些独来独往的日夜——或许是三十多年来的经历,让她越来越苛刻地对待自己,逐渐隐藏起自己原本丰富的内心活动,变得看起来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习以为常——眼下的时刻也许就是她极其罕见的真情流露吧,不过这样的场面被我撞见,不知道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对她的冒犯。
“在日落的时候,鸽子岩会变得更加好看,只可惜现在还是中午。”
我随口说着些有的没的,把目光从神谷的脸上移往别处。她愣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手机,又回到了往常洒脱的神态:
“啊,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说实话我也挺期待落日的时候,这里的样子,等忙完这边的事情之后还有时间的话,咱们再来这里看一看吧——如果能找到谕佳的话,一定要拉她一起来,那孩子以前就喜欢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看落日。”
“有些愿望如果说出口,可能就意味着永远不会实现啊……说起来神谷小姐,这里和羽山市的某个地方很像么?感觉你刚刚似乎在怀念过去……”
她摇摇头:“羽山市在内陆,看不到这样的海,不过……我确实对某一处海岸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经常去,而是……我也不太好解释,大概是因为那里经常徘徊着某个人的背影吧,在我冥想的时候,那个场景就会时常进入我的脑海里。我一直想要弄清楚那些场景意味着什么,但我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那个人就已经离我而去了。”
我有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难怪你刚才会那么惆怅……我还在想,一向看上去无比理性的你,居然也有这么感性的时候。”
“人之常情,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虽然说我没有后悔过,但并不代表我的人生里没有遗憾……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你能够忘掉我刚才那种状态,毕竟被人看到自己踌躇动摇的样子,总感觉有些不甘心……”
神谷摆了摆手,沿着岸边的悬崖缓缓踱步。
“神谷小姐。”
我轻轻唤她一声,她又转过身来倒退着望向我:
“什么?”
“为什么你不想让我看到你脆弱消沉的那一面呢?明明这样的你才更真实不是么?”
她愣了一下,然后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又摇摇头:
“很多年前有人对我说过,我其实过得很扭曲,由着自己的渴望选择前进的方向,却又把别人加在我身上的期许当作动力。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不由自主地想让别人只看到我理性的一面,也只有这样,那些对我寄予厚望的人才不会失望,我也才不会感到自己有愧于他们——虽然说我现在早就没有这种想法了,但从前的性格依旧留到了现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大概她最后放弃了灵脉圣护的身份,也是想要尽早从这样扭曲的生存方式之中解脱出来吧。不过不管怎么说,在我印象中并不喜欢过多表达自己情绪的神谷,原来也十分地有人情味,这也算是一个颇为惊喜的发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