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之塔 第116章 8. 树欲静而风不止（1）

离开的时候，弦千渡不再继续鼓唇弄舌，而是与两位女士维持着流于表面的和平，默契地保持沉默。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很安静，朗纳和若利韦各抬着一只装满文件的纸箱，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后，夏洛蒂在我的身侧，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仿佛地面会替她为那些郁积在心中的问题给出一个万全的解答。

出去的路途中，光景依旧昏暗，就如同我们现在烦杂的内心一样晦暗不明。很难说，在亲眼见到沉降在表面之下的另一种真实之后，我们是否真的如丹泽先生所希望的那样，豁然开朗地看待这个日渐荒诞的世界。

事实上，我现在只是越发地觉得这个世界充满荒诞，荒诞到甚至我们自身的存在都是一种多余。但我们依然活着，只因为经年累月的习以为常，让我们学会在荒诞当中自我麻醉，最终成为荒诞的一部分，然后继续心安理得地坐视这一切滑落向愈发黑暗的深渊。

只要大多数人都继续麻木不仁，那我的自甘堕落就能依旧理直气壮，于是我就这样活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虚度了二十五年光阴。我总是感觉耳边有个声音在说，“事情本不该是这个样子”，但我从来不会去想，这个世界本该是什么样子——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热爱安逸。

所以我起初对“寻找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这件事十分抗拒，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越来越多，我也逐渐忘记了去厌恶这样的繁杂琐碎，而等到有一天我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早就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脱身。

但我并不讨厌我现在的样子，在随波逐流的麻木当中，我也渴望自己能够发生一些改变，但事情总会裹挟着我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跌宕浮沉。在逐渐忘却我从何而来的同时，我也慢慢地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你有因为这个而恨过谁么？”

神谷突然问我——她又在偷偷地读我的意识，这样的事情总会发生在她觉察到我心事重重，却又长久的沉默之时，而我对此的态度，也逐渐从反感，到无奈的默许，最后习以为常。我默默地摇了摇头，想了想还是有必要把话说得更清楚些：

“我不恨谁，恨谁也于事无补，世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非一日之寒，我亦如是。我恨的是那些让我们变成今天这般模样的东西，它远非某个具体的人就可以一言以蔽之。”

“这其中也包括了我和弦千渡？”

她的眼神中带着关切，但口吻却有些明知故问。我仍旧摇头：

“对于一个两个人的恨，没有任何意义。”

“那再比如说某个团体呢？光照派？□□？圣座？或者那些秘仪师结社或者是金晨协会？”

我瞥了她一眼：“对一个宽泛的集体产生恨意只会让人日渐短视与狭隘。”

神谷皱起眉头，一言难尽地叹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真想不出你说的那个‘让我们变成今天这般模样的东西’到底是在表达什么，可能只有你自己心里才知道你想要什么。”

她撩了撩头发，转过头去，眼中竟然闪过一丝失望，这反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于是转而向夏洛蒂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没想到她也望向别处，躲开了我的目光。

一种无力感攀上心脏，在撕裂感带来的剧痛之中，我再一次感到前途渺茫。也许我其实就是在对那个“原本无比清醒，却又期盼着别人永远不要清醒，好为自己求得一夕安寝”的灵魂心怀恨意。

时间过得很快，当我们从老市政厅离开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昏黄的路灯勉强照亮这片略带寒意的雨夜。神谷在屋檐下伸展腰身，胸口在带有一丝泥土气息的空气里轻轻起伏——雨天的空气总会带些甜味。她大概已经忘记了方才我的含糊其辞，有转身看向我：

“我似乎才想起来，我们没来得及吃午饭就到这里来了。”

于是我也才意识到，我的胃已经因为腹中空空而早就开始产生不适感。其他人想必也与我大抵相同，而经过商议之后得出的结论就是，我们又回到了弦千渡的咖啡馆里，一边吃着一天以来唯一一顿正餐，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那些目前看来依旧八字没有一撇的计划。

当然，尽管参加讨论的只有神谷羽音、池谕佳和弦千渡三人，但三人依旧在餐桌上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三颗有各自想法的头脑，把下一步行动的部署计划扯出六个方向，而坐在他们中间的我们，聚精会神地尽力跟上他们的思维，同时还要警惕三人之间的口角因为激动的情绪而演变成斗殴行为。夹在中间的我们，就如同被六匹奔向不同方向的野马拉扯着，下一秒就要被撕成碎片。

三人沸反盈天的讨论最终并没有得出任何有效的计划与共识，于是这顿饭的结果无可避免地变为不欢而散——这大概是我吃过的最提心吊胆的一顿饭。走出咖啡馆的灯火通明，我们的眼前又变成了昏暗而潮湿的街道，弦千渡为我们把住大门，用带着歉意的口吻说着：

“我送你们去停车场吧。”

池谕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话不投机半句多，就不用劳烦你相送了。”

他悻悻的笑了笑，然后转向了朗纳，又换回一脸严肃：

“如果找到了相关的情报，我还会去你那里叨扰，还请你多多包涵。”

朗纳点了点头：

“考利茨神父那边，我已经派人去罗马暗中调查他的下落了，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有结果。置于接任了他的职务，尔后又辞职的那个神父……”

话说到一半，却又止住，他看着弦千渡，仿佛在等待一个能让他满意的答复。弦千渡郑重地点头：

“我会让人去办妥的，请你放心。”

“好，那就有劳了。”

朗纳把双手合十在胸前，向他微微欠身，然后和若利韦一起跟上已经走入雨幕中的我们。我忽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但我只能哄着自己相信，他要去办的事情不会违背他自己的行事准则：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我们的双手依旧是干净的。再看向朗纳时，他的神情平静，依旧谦恭有礼，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这又让我多了一丝侥幸。

不过以普通人的价值观与行事准则去评判秘仪师，并不是一种可行的方式，非但不能得出一个中肯的结论，反而还会觉得，所有的秘仪师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怪胎和冷血动物——这倒也难怪我的那些亲戚们，当年会对谕佳的母亲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