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了一眼弦千渡,那个人此时低眉顺眼,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点头。他又向他的助手伸出手去,这次接过的是整个公文包,他从包里摸出一个皮匣,又撩开大衣,把别在腰间的另一个皮匣摘下,一起递到神谷的面前:
“顺着线索去找寻真相,然后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
神谷低头看了看,那确乎是手枪以及备用弹匣。她点点头,又指了指我:
“好意心领了,但我不熟悉枪械,您的枪还是借给他比较好。”
于是皮匣到了我的手上,我拔出手枪看了一眼,依旧是一把勃朗宁。
见我收下了枪,他又嘱托了一句:“你们在之后的调查中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去雷根斯堡城北的□□会所找我,毕竟像今天这样抽出空来到这里的机会并不多。”
我们都点了点头,看来今天的会面马上就要结束了,在这种昏暗环境中,被沉闷压抑的气氛折磨得几乎要失去理智的我,终于如释重负。
神谷又向丹泽鞠了一躬,想要转身离开时,却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你们与慕尼黑的总会所方面有何分歧?”
会长愣了一下,神谷的问题突兀得出乎他的意料:
“雷根斯堡的会所里聚集了许多从慕尼黑总会所出走的成员,但我一直都在雷根斯堡,从最初级的会员一直到现在的会长。他们向我们寻求帮助,我们愿意收留,但不会去过问他们的事务。不过——”
他又转向那个站在黑暗里的助手:
“我的这位助手也是从总会所出走的人,你姑且可以听听他的回答。”
那位助手快步走了过来,我借着灯光瞥了一眼他的脸庞,与我差不多的年岁,年青且干练。他毕恭毕敬地向我们行礼,简略地回答了疑问:
“留在慕尼黑的那些人几乎都是守旧派,他们与某些不入流的旁门左道勾结,还要不断地排挤想要有所作为的我们,于是我们被驱赶到了这里——依我看,雷根斯堡才应该是巴伐利亚地区的总会所。”
丹泽先生笑了,他拍了拍助手的肩膀,然后向我们摆手:
“年青人的豪言壮语,很振奋,但当不得真。”
但那位助手看上去激动得要背过气去:
“必须当真,那本就是我们的会所,我们总有一天要夺回那里,它不可失去。”
我哑然,虽然不想与他争辩,但对他的认知十分好奇:
“这是你们□□内部的事务,他们也不是鸠占鹊巢,不存在夺回与否的问题。况且慕尼黑方面的态度很明确,他们不想与你们共事,把你们已经视作外人,你们也把雷根斯堡当成了安身之处。但你们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认为慕尼黑的会所依旧属于你们?”
“这不是自欺欺人!这关乎我们的尊严!那里本就该属于我们!”
他说得没错,这的确关乎他的尊严,出自某种告人或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我也不打算说服他——事实上也无法说服。
“那你们夺回会所之后,要怎么安置那些你们口中的守旧派?”
他依然义愤填膺,双眼甚至向我喷射着那种我无法理解的恨意:
“我们只要会所那栋楼房,没有安置那群井底之蛙的义务。”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心底里感到一阵恶寒,神谷也听懂了,她皱着眉微微摇头。我面无表情地对这个与我年龄相仿的人点了点头,带着些悲悯。
该听到的与不该听到的,都已经知晓,被允许离开的我们立即转身,向我们进来时的房门走去,弦千渡默默地越过我们走在前面,与我们一起回到了楼上——时间紧迫,我们要马上开始下一步的行动。
“集会地点就在雷根斯堡,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听完了我们在地下室中的来龙去脉之后,池谕佳的兴致突然高了起来,我从未见过的高兴与舒畅溢于言表。反倒是此时的神谷没有表现出任何兴奋,她蹙着眉看着坐在同一张咖啡桌前的其他三人,即便不是愁云漫步,也能算是一筹莫展。
“他说要告诉我们真相,或者引导我们去探求真相,为的是让我们将来有一天能够在某个场合下做出正确的选择——但他真就那么有把握,认为我们在了解所有真相之后,会按照他心里所想的那样去行事?”
谕佳面前的玻璃杯里已经从酒换成了冰水,她拿起杯子,晃动浮在水面的冰块,让外面的光线穿过,在桌面上投射出七色彩光:
“兵者凶器也,把手枪交给你,也许是希望你代替他对准某个人,扣下扳机。”
神谷回答得斩钉截铁:“我还没有见钱眼开到要去帮别人完成借刀杀人的事情。”
而谕佳也放下了杯子,继续说着被打断的后半句话:
“不过这也许还意味着,当枪口对准某些人时,他十分清楚自己一定会开枪,而你则会选择把枪口往上抬高几寸。”
但说完之后,她又立刻摇了摇头,接连说着“我也猜不透”。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如果不是和他相似的同类,恐怕根本无法猜出他的意图。
许久之后,又是谕佳打破了这种沉默:“其实你本可以问更多的问题,但我猜你们两人当时应该多少有些紧张,所以记不起来询问了。”
我回想了一下刚刚发生不久的情形,终于意识到我的故作镇定与神谷的话术,没有为我们取得任何实质性的优势。
“姐,我们好像一直都在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只会说出他乐意让我们知道的事情,不过我们也只说了在那个范围里我们愿意让他知道的事情——比如说他至今不知道你还活着这件事。”
她大概是故作遗憾地长叹一口气,一只手攀上了神谷的肩头,有意无意地用手指缠绕着披在肩膀上的几缕灰白相间的长发:
“□□、世界院、三百人委员会,还有‘The Olympians’,这样的金字塔结构有点意思。但鉴于□□本身的成员组成也是鱼龙混杂,是不是意味着也会有一些秘仪师能够进入世界院?能够找到这些同僚问一问情况,事情能够简单许多。”
“怎么可能有你想的那么顺利……你真以为有资格进到世界院里的那些秘仪师们,愿意用正眼看我们这些默默无闻的凡夫俗子?”
神谷晃着脑袋,企图摆脱谕佳那只正在玩弄自己头发的手指。
“好歹你我都曾经是灵脉圣护吧?”
我看到神谷已经急躁得开始想要翻白眼,但依旧还是忍了下来——那种神情实在让我想要发笑,但看看一旁云淡风轻的夏洛蒂,我还得做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不得不说你还是心宽,单单让其他秘仪师知道我们的圣护身份就已经很棘手了,要是还大肆宣扬,只怕是……”
“所以还是要从人偶的事情着眼。”
池谕佳收回手,突然换上了严肃的表情,而神谷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啊?”
“我说,既然已经知道了三百人委员会上头的那个结社,就好好顺藤摸瓜,调查一番他们与那些人偶实验的关联。他们的集会所里肯定有些什么能够让我们明确方向的东西,正好拉着那个人一起去给我们当向导。”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了指背对着我们的弦千渡。神谷怔了一下,终于回过神来,然后因为自己的失态而露出一丝赧然,点头之后,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丹泽说,我们还在卡斯尔登城的时候他就试图与我们联系,但最终未能如愿——我倒是很好奇,目前为止有几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夏洛蒂忽然转过头来:
“是指我的车差点被一辆黑色轿车逼停那回事么?”
“很有可能,在我们抵达卡斯尔登之后不久,他大概就已经把我们里里外外全都调查过一轮。就连追你的那辆车,车牌都是特意挑选好的。”
我早就不记得那串号码,但夏洛蒂低下头想了想之后,竟然回想了起来:
“VD 012168,应该是这个,在我记忆里。”
我看到谕佳微微蹙眉,但她最后什么也没说,而神谷的语气里则有了一丝不甘:
“我竟然当初没有想到这一点,实属大意了,我在看到那串数字的时候本就该想明白。”
于是现在摸不着头脑还想刨根问底的就只剩下了我:
“这串数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么?”
谕佳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几声清咳权当是回应。最后还是神谷替我解了惑:
“把那串数字倒过来,就是你姑姑的生日。我现在才意识到他们是丹泽派出的人,如果他们是真的想要袭击我们,根本不需要挂上这样有强烈暗示的车牌。”
我的姑姑又看了我一眼,恬静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对着弦千渡的方向打了个响指,让他来到我们的桌前,又把话题引到了他与我们一同合作的事情上。
“看样子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又要仰仗你了。只希望在今天,我们之间能够和睦一些,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剑拔弩张。”
弦千渡不说话,大概是默认了,但眼中分明闪出了饱含期待的光芒。我敢肯定池谕佳也看到了,然而她又窝进了座位里,拿起面前的玻璃杯,无所事事地晃荡着。杯中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看起来很清闲,清闲得仿佛迫在眉睫的事情都与她无关,我只希望这是她成竹在胸的表现,而非用以掩盖底气不足做出的虚张声势。
反倒是站着的那位先生比她更加在意老市政厅里隐藏的秘密会场,这并不稀奇,谁都会对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峰充满好奇。尤其是有了明确的线索之后,好奇心会驱使着人不由自主地去探明真相,就好像是在面前吊上了胡萝卜之后,驴子就会主动往前跑。
我看到弦千渡的眼珠转了转,不怀好意地又看向了池谕佳:
“池小姐,要不我再为您调一杯酒好了,看样子您很乐意在鄙店悠闲地坐上一整天。”
晃动玻璃杯的手停了,谕佳乜斜了他一眼,伸出手去要拿桌面上的酒水单。弦千渡也弯下腰去,准备听她想要什么,但她只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像是在威胁,眼角却出现了一丝诡异而令我不寒而栗的笑意:
“别总是挑我的毛病,我会翻脸的,知道么?”
好在谕佳并没有表现出太强的威压,也没打算太过较真,弦千渡只说了个“好”,她也就不再得理不饶人。话题终于回到了我们下一步要做的事情:
“这些都无关紧要,你想法挺多的,对这片地方也熟悉,想想看我们该怎么进入帝国议会的那个大厅。”
弦千渡直起身,故弄玄虚地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手表:
“时间刚刚好,我们马上出发,你们在店门外稍等我一下。”
说完这些,他马上离开了桌旁,消失在一个拐角。我们也纷纷起身,向前来收拾桌面的服务生颔首,然后向门外走去。朗纳和若利韦紧随其后,也跟着我们来到了店前的屋檐下。
天空中依旧下着雨,雨滴敲打着条石铺就的路面,我们就这样看着雨幕,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在沉默中思索,心里想的却很繁杂——我有点怕,害怕再次遇到在圣伯多禄医院中的情形,那一晚的经历让我永生难忘,我也不愿再经历第二次。
夏洛蒂凑到我们的旁边,悄悄向我们报告:
“科隆有个神父死了,据说是中毒,死的时候牙齿和头发都掉光了。”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情报,但这样的突兀让我不禁好奇地多问了一句:“科隆的神父?和我们的调查有关系么?”
神谷皱了皱眉:
“是魏德纳之前说过的那个人么?收到恐吓信的那个。”
她无声地点点头,用一种迷离的眼神看着我。我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我们的背后,我们在追寻着真相,而那只巨手就是要将我们连同真相一起,推入无尽的深渊。
而我们要面对的,是一个虚妄的现实和残酷的真相,它啮食着我们,吞噬我们的灵魂,然后裹挟着这个世界堕入混沌,最终在死亡之中迎来新生——但我敢肯定,这样的新生不会与我有任何的关联,我们不属于那个新的世界,但也无力阻止它的到来。
我们是一群扑火的飞蛾,永远无法投入,却又永远忘我地投入,无法改变什么,却又竭尽全力地想要去改变什么。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