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爆发之后,整个欧洲都对这种秘密结社感到恐慌,德意志的诸多邦国更是如此,光照派四散各处,迅速融入到各种不同的明面或是暗地里的结社当中。三百人委员会算是其中较为强大的一支,在后续的发展当中,还衍生出诸多下属组织。”
会长终于把话题拉回到我们感兴趣的问题上,但还在犹抱琵琶半遮面,不过他说的都是我们闻所未闻的新奇观点,我第一次看到有确凿的证据,显示光照派与那些出现在各种各样阴谋论中的神秘组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先前它们只出现在各种哗众取宠之徒的幻想当中,而现在,这些事实都通过一张张照片与文字,全部展现在我们的面前。以往的那些臆想中有一些与我们眼前的真实不谋而合,但更多时候,则是谬以千里,毕竟很多阴谋论的理论漏洞百出,甚至不能自圆其说。
但我依旧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万事皆有因,单纯追求“世界新秩序”并不能解释为什么“The Olympians”要委托卡米勒教团进行人偶的研究——弦千渡的描述让我觉得他们在追寻不朽,而且还是最低层次的“□□上的不朽”,但掌控一切从而建立新的世界秩序并不需要这样。如果有得选的话,我一定会坚决地选择将所有人的灵魂融为一体,但这明显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胡思乱想——不对,谕佳在很久以前就曾提到过,已经有人在暗中实施这样的计划,只不过从未成功。
我赶紧打消了这样的念头,然后为自己生出这样的想法而感到不寒而栗。
不过,纵然看到了如此多令人震惊的事实,我们还是没有从他口中听到那个关键的“The Olympians”。
“看来我们向您询问的那个结社,也是三百人委员会的下属组织?”
神谷的这句疑问意图太过明显,只要稍微了解内情的人,都能看出她在明知故问。不过好在环境黑暗,她的神情并不真切,而丹泽先生也并不在乎她的意图。
“这种说法并不准确,而很多人也会把‘The Olympians’和三百人委员会等同起来,那样的说法更加荒谬。这张文件副本显示,光照派与三百人委员会合流之后,并没有照搬□□的等级制度对它们进行改造,而是模仿了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督政府组织形式,又以□□在世界各地的会所为基本单元,组建了一个类似于议会的庞大网络,覆盖全世界。”
丹泽似乎真的对我们进行过调查,今次也是有备而来,他从身后的助手那儿接过一纸文件,递到我们面前。不过我们无心看文件,只想听他继续解释下去。
“您的意思是,三百人委员会是下议院,‘The Olympians’是上议院?”
在我记忆里,法兰西督政府的“五百人院”和“元老院”似乎还可以契合此处的“三百人委员会”与“The Olympians”。但会长又摇头:
“原先我也是这样认为,但直到我成为这里的会长之后才知道,三百人委员会才是上议院,它的下面还有一个更为庞大的组织,通常被称为‘世界院’,你可以理解为□□高级成员的全体大会,理论上说,所有□□的会长都是世界院的成员。”
这样就说得通了,这样遍布全世界的组织,如果把他们集合起来,的确是一股强大的势力。在幕后进行操控的光照派甚至无需考验这些成员对他们是否忠诚,因为他们需要这样的包罗万象与集思广益,而那句“为了科学与真理之光”就是最好的誓词,对新世界秩序的美好构想,就足以让这些人保持最高程度的忠诚。
相比之下,秘仪师之间相互猜忌,争端不止,曾经辉煌一时的原金晨协会最终土崩瓦解,连圣殿都已荒废多年,就算后来再次重建,影响力也十不存一。历史更为悠久的玫瑰十字会也面临着类似的境遇,组织松散,各自为战,加上科学技术的发展,许多往日的神秘也不再神秘,秘仪师们最终也从历史的台前黯然走进了幕后。
他们年青,充满希望,而年青终将战胜衰老,这是我第一次对这个追查已久的秘密团体做出正面的评价——尽管我十分反感他们理念中的那个“地上天国”。感慨过后,我马上想起神谷很久以前说过的话,“万事万物都能是它们该有的样子”,她在逆流而上,在想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她想要人们摆脱那个‘地上天国’的诱惑和因为这个口号而带来的奴役与残忍。不过世界该有的那个样子,可能已经不似她脑海中所想,人们只知道神离他们远去,人们只想要那个别人应许给他们的地上天国。
此时的神谷大概并不像我这般胡思乱想,她朝着丹泽微微欠身,然后缓缓开口:
“感谢您为我们解惑,不过我想,您说了这么多,其实也是为了能让我们更加利落地办完您需要我们代劳的那件事,是吧?”
会长皱起眉,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但嘴上却又在否认:
“不能说有直接联系,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们离真相更进一步。”
但接着他低下头,否定了先前的否定:
“不,不对,假的,我担心你们不知真相,当面临抉择时,你们会踌躇,然后让我事与愿违。不过我的那个想法不只是私心,也是为了我们。”
现在他又抬起头来,脸上写满平静,而平静下又压抑着疯狂。神谷也同样一脸平静地看着他,平静中真的有了几分踌躇。
“为了你所属的组织以及你的上峰们?”
“每一个愿意逆流而上的人,都算作是‘我们’。”
我以为这样的话能够引起神谷的共鸣,但她却突然警觉了起来,顺着这种警觉,我也察觉到些许端倪:会长的眼中流露出的并非悲悯或者对同仁的理解,反而充满了对纷争的渴望。
神谷的态度却冷了下来:“我选择逆流而上是为了我自己,不要把我当作其他人的同类,我承受不起。”
这番话却让丹泽激动起来,他又凑了上来,紧紧盯着神谷,尽管声音依旧平稳,但他的语速明显加快,急躁得不像一个五十岁的人:
“这个世界本不该瘟疫横行,战乱四起。如果没有这些,你曾经爱过的那个人也不会病殁,池谕佳小姐也不会在后来的调查过程中身亡。”
他提及这些时,我的心被说不清的力量揪了一下,接着弥漫出一种不愿言说的扭曲情绪。神谷依旧不为所动,但也不打算与他针锋相对,只是把话题引回那件需要我们去办的事情。
“丹泽先生,这些先不谈,我想知道您有求于我们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不知是镇定还是强装镇定,但神谷的姿态让丹泽的燥郁平复了些许,他咳了两嗓子,重新摆出一副知天命之人的从容不迫:
“我希望你们得知真相,然后在不得不面临抉择时选择最为正确的那个方向。但遗憾的是我也看不到全部真相,我并不知道你们会有哪些选择,所以我只能尽可能多地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们,或者告诉你们蛛丝马迹,然后需要你们自己去发掘,这关乎世界的起源、发展、未来,当然还有终结。”
神谷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她大概想了许多,然后悄悄地碰了碰我的背脊,示意我做出回应。我并不知晓她的态度,思前想后便开始揣摩她沉默背后的言外之意。
想完之后我就开始边打圆场边推脱:“丹泽先生,世界的走向断然不由我们这些仅仅只是受圣座委托而查案的人决定,您还是另请高明比较好,如果需要带话给什么人,我们乐意为你效劳……”
话还没说完,我的脊背上就挨了一记重击,我几乎失去平衡向前倒去,弓着腰回头看向神谷时,她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像是看着一块顽冥不化,又生着苔藓的又臭又硬的石头,那种眼神仿佛在说,“你这只会插科打诨、贪图安逸的庸夫!”。
但转瞬之间,她的目光又柔和起来,左手轻轻抚摸着我刚刚遭受重击的部位,把我的身体从弯腰弓背拉回挺立。她叹了口气,轻声回应丹泽:
“他说的很对,像我们这样的人,无法左右世界如何发展,对待我们的最好方式就是用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美好愿景,把我们填进您的理想当中直到灰飞烟灭。但您依然选择告知我们真相,我不多问为什么,我不会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建立信任,也不会向您保证我们一定会遂您的愿,但您愿意告诉我们这些,我们就会把你所说的真相都记在心里。”
他点了点头,苍老突然间降临到他的眉宇之间,他变得虚弱而平静,仿佛被抽去支架:
“若能如此,就已经足够了,但我想告诉你们的事情,并不只有那些。”
神谷“嗯”了一声,等着他的下文。他又转过身去,向身后那个助手伸出手。助手心有灵犀地从文件包中掏出一个信封,递到了他的手上。他面对着我们,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泛着黄的纸张,在我们的面前展开,密密麻麻的字迹,我看不清也读不懂,但我立马察觉,纸张上的年代感,似乎来自某种茶渍。
我有了一种说不上好坏的预感。
“你们也许会对这样一封信感兴趣。虽然看上去很陈旧,但它的落款日期只是一年之前。这封信本该寄往克尔海姆的韦尔滕堡修道院,也就是你们出发的地方,但有人把它偷了出来,又几经辗转最后到了我的手上。信上有许多模棱两可的问题,涉及到圣座要追查的个人,以及几个据说能够让天使重新降临世界的神秘仪式。”
丹泽说完这些后,把纸张重新折好塞回信封,然后递到我们面前。神谷伸出双手接了过来。我按着后背,准备凑上去看,但她直接把那枚信封放进了大衣的口袋。
“我们会去调查这件事情,请您放心。不过我们还有一事相求——”
她话锋一转,指了指方才一直在旁观的弦千渡:
“这个人说,他会替我们找到‘The Olympians’曾经召开会议的地方,但目前一直都不见回音。”
会长回头看了他一眼,阴沉地笑了一下,当作是替他开脱:
“那群人的行踪隐秘,的确很难找到,又有诸多掩护来混淆视听,短短几个星期就想找到,那是天方夜谭。”
我们也只好点点头以示谅解,不过丹泽继续补充道:
“在你打断我之前,我就打算说起这个——三百人委员会的成员经过推举,在通过世界院的审核之后,产生了一个类似于主席团的上层组织,这就是‘The Olympians’。按理说三百人委员会与这个主席团都应该定期改选,但自从它建立之后,就再也没有重新选举过,他们远离了三百人委员会,然后遥控着一切。”
他顿了顿,看了我们一眼,不紧不慢:
“那些人回到了光照派的发源地巴伐利亚,选中了一个历史悠久,而且对德意志地区意义重大的城市。”
“雷根斯堡,神圣罗马帝国的永久议会所在地。”
我喃喃着,看着房间中的黑暗。
“不错,小伙子知识面挺广。”
“不敢,略懂而已。”
丹泽先生象征性地褒扬,我也象征性地谦虚。然后他又看向神谷:
“永久议会的会址就在现今的老市政厅,你们可以去看一看,也许能够有所斩获,我这把老骨头,就不方便陪着你们了。既然是这个后生向你们许下承诺,那就让他跟着你们一同前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