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晋阳城银装素裹,梅香混着炭火气在王府廊庑间游荡。顾苒君捧着鎏金手炉穿过月洞门,见周玉安正俯在青石案前调香,玄色貂裘滑落肩头也浑然不觉。
"夫君仔细着凉。"她将手炉轻轻搁在案角,目光扫过琉璃盏中深浅不一的香粉。那人指尖沾着朱砂色粉末,在晨光中恍若捻碎的红梅。
周玉安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细雪:"来得正好,试试这新调的雪中春信。"她执起顾苒君手腕,将香粉点在她脉间,"前调白梅,中调沉水,尾调..."
"松香。"顾苒君轻嗅腕间,"还有...雪水的清冽?"
"娘子果然知音。"周玉安转动轮椅,碾过昨夜新落的薄雪,"今晨采的梅上雪,用母妃教的古法蒸了三天三夜。"她忽然握住顾苒君微凉的指尖,"手这样冷,可是那件狐裘不够暖和?"
顾苒君望着两人交叠的手,想起今晨丫鬟们的私语。世子为筹备冬日宴,竟亲自带人去冰湖凿了三天冻鱼——只因她随口提过江南的鱼脍。
"夫君费心了。"她将狐裘披回周玉安肩头,"听子然说,你寅时就在厨房盯着蒸雪..."
"子然这丫头愈发多嘴了。"周玉安笑着截住话头,袖中滑出支鎏金梅花簪,"宴上要用的簪花,娘子帮着挑挑式样?"
顾苒君接过簪子时,发现簪尾刻着极小的"白首不分离”,她忽然想起昨夜书房瞥见的画稿,那些反复勾勒的梅花纹样,原是为着这个。
周玉安见她久不言语,转动轮椅凑近些:"可是不喜欢?我让工匠..."
"很喜欢。"顾苒君突然将簪子别进他发间,"夫君戴着更好看,夫君生的,比寻常女子还要美呢。"
玄衣墨发的公子鬓边斜倚红梅,倒似雪中精怪化了人形。
周玉安愣怔片刻,耳尖泛起薄红,这是顾苒君第一次直接明了的夸赞自己。伸手要摘下簪子,却又被按住:"今日宴上宾客众多,夫君总该...添些喜气。"
她说这话时眼波流转,比簪上的东珠还莹润。周玉安忽然觉得喉间发紧,那些算计人心的玲珑辞令,此刻竟半句也吐不出。
宴席设在梅林暖阁,地龙烧得青砖发烫。顾苒君在妇人席间,端坐主位,看周玉安在另一侧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宾客。
那人谈笑间三言两语便敲定三桩互市生意,袖中漏出的香囊穗子随着动作轻晃,正是她绣坏七次的那个。
"这次真是占了世子妃的光了,才能吃到如此佳肴。"刺史夫人殷勤布菜,"听说世子亲自盯着冰窖三天,就为了让世子妃吃到这薄如蝉翼的鱼脍..."
“世子与世子妃,当真是神仙眷侣啊。”
“是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顾苒君夹起鱼片,琥珀色的酱汁浸透肌理,是她最爱的江南风味。抬眸望去,周玉安正隔着人群冲她举杯,唇形分明说着"少饮些"。
酒过三巡,外头忽然飘起鹅毛雪。周玉安转动轮椅来到她身侧,玄色衣袖笼住她微凉的手:"带娘子看个新鲜玩意儿。"
梅林深处不知何时搭起琉璃暖房,千盏琉璃灯映着百盆绿萼梅,恍若将春光囚在了寒冬。顾苒君望着花间穿梭的幻戏班,忽然认出这是京城千金难求的"玲珑阁"班子。
"夫君怎知..."
"那日见你誊抄的戏折子,猜着你会喜欢。"周玉安从轮椅暗格取出描金戏本,"特意让他们排了新戏《白蛇缘起》。"
戏台上正唱到"折花寄江北",花旦水袖拂过顾苒君鬓角。周玉安忽然轻咳,苍白的脸色在琉璃灯下更显透明。顾苒君这才发现她大氅下只穿着单衣,想必是方才匆忙离席所致。
"夫君的手..."她触到周玉安冰凉的指尖,心头蓦地一紧。
"许是出来的急,衣裳穿的少了。"周玉安笑着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顾苒君解下狐裘裹住两人,梅香霎时盈满怀抱。
周玉安在心底刻意保持的距离,在这方寸之间,便也碎成了雪沫。
戏唱到"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时,顾苒君忽然往她掌心塞了个物件。
如玉的冰凉触感,却呈现出淡白色的光纹。四方四正的一块牌子,上面刻着:“平安喜乐”四个大字。
"这是..."
“夫君总是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妾身嫁来不过月余,便已然能见到夫君的身上大伤添着小伤,偶尔,夫君还要自伤。”
说道“自伤”时,顾苒君神色明显有些不愉和心疼。
“这块平安牌是妾身在大相国寺求的,希望可以保佑夫君,此生平安喜乐。”
周玉安呼吸一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演戏时的巧言令色,在此刻都化为了虚无。
瞧着周玉安呆愣在了原地,额间的龙须碎发也被风带到了周玉安的眉心。
顾苒君抬手抚上周玉安的碎发,这才惊觉她额头发烫,想必是连日操劳又着了凉。
夜半诊脉的老大夫走后,顾苒君守着药炉出神。许是发烧的缘故,周玉安下午竟昏睡了过去。只不过那时她却紧紧攥着她袖角,眉心微蹙的模样倒显出几分稚气。
顾苒君忽然想起子然说过,周玉安十岁那年为了救几个小乞丐,竟然半夜推着轮椅偷偷溜出府去,只为了给小乞丐送去几个馍饼。
药香袅袅中,周玉安忽然呢喃:"别走..."顾苒君俯身去听,却被勾住脖颈。那人滚烫的呼吸拂过耳畔,带着药香的唇堪堪擦过她脸颊。
晨光微熹时,周玉安在梅香中醒来。顾苒君伏在榻边熟睡,发间还别着那支鎏金梅簪。她伸手想替人拢发,却见对方睫羽轻颤,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
这些年的虚情假意,此刻倒像淬毒的刃反刺心头。周玉安望着窗棂透进的雪光,忽然希望这场病能再久些。至少在此刻,她不必是晋阳王世子,只是顾苒君的...夫。
"夫君醒了?"顾苒君迷迷糊糊去探她额头,衣袖滑落露出腕间红绳——是那日在城隍庙求的平安结。
周玉安忽然握住那截手腕:"若我并非..."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若我是个又穷又丑的瘸子,娘子可会嫌弃?"
"夫君糊涂了。"顾苒君将药碗凑到她唇边,"即便你是个又穷又丑的,我也..."霞色漫上双颊,余音散在氤氲的药气里。
“夫君...就是夫君啊。”
周玉安就着她的手饮药,苦味在舌尖炸开,心底却泛起陌生的甜。那些算计利用的说辞,此刻竟半个字也吐不出。她忽然希望顾苒君永远这般懵懂,看不出温柔背后的阴谋算计。
养病的日子,周玉安总爱赖在顾苒君的书房。看她在账册上勾画,或是给玄甲军眷属写春联。有时故意打翻砚台,就为瞧她蹙眉娇嗔的模样。
这日雪后初晴,顾苒君推着周玉安在梅林散步。轮椅碾过积雪吱呀作响,惊落几瓣红梅。
"夫君可听过'梅妻鹤子'的典故?"顾苒君忽然驻足。
周玉安捻起落在她肩头的花瓣:"林和靖以梅为妻,倒是风雅。"她忽然转动轮椅面朝顾苒君,"不过若要我选..."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雪球打断。子然带着小丫鬟们嬉闹,雪沫溅上周玉安衣摆。顾苒君忙俯身去拂,却被拽着跌坐在对方膝头。
"娘子投怀送抱的本事见长。"周玉安笑着替她拂去鬓间雪粒。
顾苒君红着脸要起,却发现腰间的手臂箍得死紧。那人身上药香混着梅香,熏得她头晕目眩。恍惚间似有温软触感落在发顶,待要细究,周玉安已松开手去接子然递来的汤婆子。
暮色染红窗纱时,顾苒君在妆奁底层发现个螺钿匣。里头整齐码着十二支梅簪,从她及笄到出阁,每年四季,每季一支。最近那支镶着东珠,正是宴上那日所赠。
匣底压着泛黄的信笺,字迹尚显稚嫩:"今日见她在梅林起舞,折了支最艳的红梅。若来年..."
泪珠晕开墨迹时,身后传来轮椅声。周玉安望见敞开的螺钿匣,素来从容的神色竟裂开道缝。
"夫君这些年的心意..."顾苒君转身,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为何从不曾..."
"不过是闲时消遣。"周玉安转动轮椅欲走,却被拉住衣袖。顾苒君腕间的平安结扫过她手背,红得刺眼。一时之间,她甚至有些后悔让人做了这螺钿匣。
又在骗她了。
"夫君可知,在江南有个传说?"顾苒君将梅簪别进两人发间,"若在千年梅树下同簪连理枝,便能..."
便能如何,终究没能说出口。周玉安忽然倾身,虚虚将她笼在怀中。鎏金梅簪交缠着坠地,叮咚声惊破满室旖旎。
更漏声催得烛火渐矮,周玉安望着熟睡的顾苒君,轻轻拾起地上的连理簪。那些处心积虑的谋划,此刻倒成了扎在心头的刺。
月光透过茜纱窗,在两人之间划出银河。
周玉安伸手虚抚顾苒君睡颜,腕间香囊的"安"字硌得生疼。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这场假凤虚凰的戏码里,自己好像也不知不觉的入了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