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与昏昏沉沉的睡了两三日,清醒时是在一个清晨,晴朗阳光扑在床榻前,梅庄主正在榻边眼含热泪的看着他。
他想要撑着坐起,梅青沉忙扶着他,这床榻和靠枕都十分柔软暖和,他病的久了,陷在软枕里仍显得苍白脆弱,梅青沉拿里帕子替他拭面。
这些日子他烧着,又伤着,又没有贴身服侍的人,所以不曾沐浴过,里衣都不曾换过,第一夜的时候景华还为他擦拭过脖颈和双脚,梅青沉却不敢碰那敏感的地方,只为他擦拭面颊和双手罢了。这会儿醒来,庄与只觉得周身都黏腻不爽快,便想要沐浴净身。
梅青沉也觉得该去去病气和晦气,出去让人准备热水浴桶。
梅青沉一走,他挡住的视线也挪开了,庄与从床榻前的锦帐流苏,看到窗棂那一抹灿黄嫣红,才迟缓的发觉这不是之前住的房间,他问端着换洗衣服进来的梅青沉,梅青沉摸着鼻子语焉不详地解释说:“这地方暖和,适合养病。”
梅庄主也不知道庄与怎么被挪来这里养病,那夜他出门寻人,路上遇见顾倾,不由分说地朝他撒了一把什么东西,他便直挺挺地昏睡过去,直到次日天大亮才醒来,之后就被宫人告知庄与挪到这儿来住了,他还想找顾倾问个明白,但这几日都不见他人影,一直没机会,重姒说这地方好,谭璋顾念秦王病体,特意安排他住在此处。梅庄主左右转了,这地方的确比之前那小院子好的多,清净暖和,房间明亮通畅,就连侍候的宫人都瞧着更机灵顺眼。
庄与沐浴后浑身轻快舒服了许多,他后背的伤口已经结痂,热烧褪去之后病气也去的很快,午后便能起身走动,也能进食些清淡汤水。重姒和梅青沉同他一起用膳,见他喝了小半碗的粥,终于泄了这几日淤积在心头的那口气。
又养了两日,便基本无碍了,脸上恢复了血色,只是消瘦了一些,秋风一吹,手腕和腰身都露着纤薄。
重姒偶尔会过来坐一坐,但谭璋近来情况也不太好,重姒多是待在那边看顾他,雀栖也一并被她叫了去。
饮食起居上宋王没有半分亏待,但仍是不放他们离去,隔着宫墙,外头的消息也传不进来,果真是被拘禁了起来。
前前后后也十多天了,梅青沉心里着急,庄与病了一场,反倒是冷静清闲了起来,天气好的时候,还有心情坐在院中两棵连香树下继续捣腾他的茶水。院中都两棵连香树挨着一起长得茂盛高大,前两天还多是金黄,这两日降了霜之后,从顶部开始一夜夜的深红下来,金黄褐红,倒也十分好看,庄与常披着氅衣,站在阶前瞧那两棵树。
夕阳西沉时,梅庄主负手站在庄与身边,和他一起盯着连香树看,半晌,他叹气道:“太子不会打算关你一辈子吧!”
庄与轻声道:“不会的,我还有用,等到了时机,我们就能离开了。”梅青沉问他何为时机,庄与便笑而不语。
晚间重姒拿了些她爱吃的菜品过来,同他一起用了完善,庄与心绪平静,人也安静,时而说两句话,也是些琐碎,梅青沉本想从二人的交谈里探听些有用的,结果是一句也没有。重姒要离去时,梅青沉说送她,出了宫苑,梅青沉再外头的宫道上把庄与今天说的话跟她讲,又问重姒何为时机?然而重姒也是笑的高深莫测,只说:“看来,他明白了。”说罢便姗姗离去,留下梅庄主一人月下无言。
什么就明白了?怎么就明白了?他怎么一点儿也不明白呢?
梅青沉此前给庄与的那个小木灯他还随身带着,这两日他闲来无事,又拿出来拼着消遣,梅青沉可是越来越坐不住,他从庄与手中拿过那小木灯,三两下把庄与未解出来的第三种变化给他拼了出来,丢给他时心情终于好了一点。
也是在这个夜里,梅青沉熄灯入寝时,半梦半醒间被人推醒,睁眼是庄与秉烛在他榻前,他揉着眼睛坐起,问庄与是睡不着想同他一起夜游吗?庄与却缓缓笑了笑,说:“想不想玩儿?”梅青沉没听懂,就见庄与忽然把那灯盏的灯盏掀开,将燃烧的火烛挨在了床榻前纱帐上,火苗舔上纱帐,瞬时间便燃烧起来,梅青沉这才惊醒,忙跳下床榻往身上套衣服,问他干嘛呀!庄与笑而不语,拿着灯烛四处点火,直指整间屋子都燃烧起来,才扔了灯烛走了出去。
大火在深秋干燥的夜里很快吞噬了整座殿宇,门外宫人们大喊着“走水啦走水啦!”宫侍们和火龙车赶过来救火,内外乱成一团。庄与却在着大火的映照下露出些愉悦之色,他劈晕了旁边的小宫侍,拉着梅青沉道:“快走!”
梅青沉尚在一头雾水里,那人已经轻飘飘地跃上宫墙,化为一抹月影往宫外飞掠而去了。他跃身忙跟上。
庄与走到阙楼前就被禁军拦住,这些人训练有素,四散而开将他团团围住,庄与回身看时一动,四周围起的禁军突然举起手中长矛,如百点流星飞向庄与。庄与抬眸,身形稳然不动,月夜下缎袍飘拂如烟,长矛流星一般飞来,咔咔咔地钉在他四周的地上,密密得钉成个四方的牢笼,其余尾随而来的长矛以此为基准,咔咔咔地横向卡在竖向的长矛上,连顶也封得紧固结实。待长矛缭起漫卷的秋夜下平息时,一座牢不可摧的四方牢笼将庄与困于其中。
梅青沉轻功没庄与好,紧赶慢赶而来时,就看见千百的长矛刺向庄与,他一声“阿与”在寂静的夜里嘶声裂肺!他跑到铁笼旁边,惊变的脸色还是苍白的,一脑门儿的冷汗,却见被困人优哉游哉,探指摸着长矛刺成的铁笼研究。
这长矛是由铜铸成的,比一般的略粗,上面钻刻出十分巧妙的,类似于木榫的凹槽和凸起,却比木榫更为精细坚硬,这样长矛相互勾结,便能组成既定的机括。庄与觉得很有意思,和梅青沉道:“早有耳闻宋国的长矛阵,说是宋国独一的武器,战场上兵士手持长矛,可以独立作战,也可勾结成网拦住敌方的骑军,更有甚者,还能结笼直接困住对方的将领。总之灵活多变,可是宋国打仗致胜的法宝,今日一见果然有趣。这机括倒是可以借鉴到你的兵器上。”
梅青沉扶着铁笼喘气,他抬眼看着庄与,方才一声喊得他嗓子嘶哑:“你又被抓了,还有心情在这儿研究机括?”
庄与道:“人生处处是学问嘛。”又笑着看他道:“你不会真的以为凭我们两个就能逃出去吧?你也太天真了。”
梅青沉:“……那你大半夜又点火烧宫殿又飞檐走壁的,是在干嘛?”难以置信地嗓子抖劈了音:“真就玩儿?”
“对啊,”庄与浅笑着颔首,他摸着扳指,望着后面的人:“有人想让我陪他玩儿,不玩得尽兴怎么行…………”
韩钟站在禁军前,他的手接了上去,还绑着夹板和绷带,他目色寒冷,站在夜幕下,仿佛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
顾倾匆匆赶来,他脸上沾染着火场的烟灰,从被窝里翻起来时衣裳都没系好,头发亦是随意拿带子绑的,总之就是狼狈又邋遢,道这会儿他顾不上自己的形象,他在燃烧的熊熊大火前没找见庄与的时候,魂都吓丢了大半,这会儿看见他囫囵站在这儿,除了大喘气,真不知道该是何种心情,自从庄与来了宋宫,他就没能安生地睡过一夜好觉!
他走来,看着庄与,在袖子里攥紧双拳,面上却笑的客气:“秦王陛下,您大病初愈,不宜受寒,我送您回去歇息。”
庄与竟然很爽快的点头了,顾倾没敢掉以轻心,果然听他说了“不过”,庄与道:“我住在这里不要紧,毕竟秦国还有我王叔和丞相坐镇,一时乱不了,不过,梅庄主受我所累才留此处,他事务繁忙,不好叫他多加耽搁,且他一个江湖人,本不该掺和到庙堂算计中来,把他拘在这规矩森严的四方天地里,他也不好受,可否先放他离去呢?”
梅庄主最是将江湖义气,他怎么置兄弟于险境不顾而独自离去呢!况且庄与是如此的为他着想,自己被关在笼中还要为他说好话,如何能不令人感动!他要还弃他而去那不去一头撞死算了!江湖上留不下他这一号忘恩负义之徒!
正要义正言辞的拒绝,庄与忽然挨近过来低声跟他道:“别冲动,听我的,赶紧走,出去了找人来救我啊!”
梅青沉闻言恍然大悟!他看着庄与,瞬间明白了!他就说,秦王怎么可能因为贪玩儿大半夜的来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出呢?这都是用心良苦的计谋啊!他以身犯险,大闹宋宫,是为了让他们放自己出去!好搬人来救他于水火呀!
梅庄主看着庄与,重重点头,决心定不负他所望!他负手而立仰高下巴,从眼皮儿底下看着顾倾道:“我是来给宋王送他的长枪,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要关我在这宫里!坏了我山庄里的生意叫谁给赔?”鼻子里冷哼一声:“我好歹是无涯山庄的庄主,那也是有头有脸的,宋王与顾公子如此没有道义,传到江湖坊间,指不定要被说成什么样呢!”
顾倾答应了梅青沉离开,倒不是他有头有脸,而是太子殿下对梅青沉与秦王共居一殿早有微词,他正好顺水推舟。
梅庄主万分不舍地跟庄与辞别,肩负大任往宫门外走去了,庄与目送他离去,轻轻挑起眉笑了笑。
顾倾抹掉额头上的汗水,也把那黑灰涂抹开了,他道:“秦王陛下,我们已经答应您的要求,可以回去歇了罢?”
庄与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瞧住他,叹气道:“好生寒酸可怜,太子殿下就想用这一堆破铜烂铁做的笼子来关我么?”
顾倾只想赶紧把人请回去,便道:“改日造个金玉为槛,珠宝为饰的笼子来,今日还请秦王陛下委屈将就一下。”
“一国之笼尚不能关得住我,金玉珠饰便能令我满意了么?”庄与笑道:“能关我的笼槛,青冥为上,山川为下,古今为横,日月为纵,星宿为饰,湖海为纹,四时为轮,苍生为力……这样的笼子,顾公子可造得出来?”
顾倾:“……”这样的笼子他造不出来,也不敢真的用破铜烂铁关他,他吩咐人去牵一辆豪华点儿的马车过来接人。
马车很快行驶过来停在跟前,顾倾心惊胆战地请他上车,哪知庄与只是微微一笑,竟然很听话的就弯腰上了马车。
宋国阙楼之上,一身金纹玄袍的男子拢在阴影暗处,看着马车从阙楼底下辘辘驶向深宫。
谭璋站在他身后,听得马车声远了,方同他道:“长晖殿烧光了,臣准备将他安置在仙澜阁,殿下意下如何?”
景华转过身来,金纹玄色的袍服临风不动,发冠高束,方袖垂地,显得威严庄穆。但因为方才瞧了出热闹,眉眼间依稀还有些笑意:“别太苛待他了,毕竟是秦国的君王。”笑了笑,又道:“但也别太客气,免得又让他跑了。”
谭璋垂首道:“是。”又道:“长晖殿除了那两棵连香树,其余都已经烧成了废墟,重新修缮,怕需要不少银两。”
景华清嗓咳了一声,道:“人毕竟是本宫送过去的,也不好叫你蒙受损失,修缮的花费你算个数,从本宫私账上走。”
谭璋自然欣然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