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攒枝的古木掩映重华,仿佛一处避世所在。
重姒早起梳妆时,侍女深深通传秦王来了宫中,她瞧着镜中自己,说道:“我还未找他求情,他倒自己又来了。”
昨天夜里他过来,在她屋里枯坐了许久,离开的时候,问她了一句话,“阿姒,你恨不恨你的哥哥?”
重姒不明白他这话,说:“如果你要杀了我,我也是不会恨你的。”
庄与没有再说话,天色渐深,已经很晚了,他给她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开。
今起她便听闻了有人夜闯秦宫后山的事,结合庄与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便知,大概是太子让人来接她了。
她在秦宫很好,自她那重身份被发现之后,庄与并未对她有何处置,只是停了重华的运作,断绝了她再与外界传递消息,其余一切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
也不能改变,秦王最为信任的重华大人是细作,这消息传出去,得引起多大的轰动呢!
她本是帝都金尊玉贵的帝姬,幼年走失在新年的一场游行中,后辗转落入巫疆神月教,跟着一群幼小的孩子修习蛊术,因其天赋过人,得北月祭司赏识,收为入室弟子。太子殿下寻觅到巫疆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七年了。
那年她十岁,她曾经跟自己的师父说,过去的事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其实是骗人的,她只是见多了那些想要逃走却被杀掉的孩子,所以学了乖,跟人都说不记得。
她跟哥哥的相认很顺利,秘密得无人知晓。
最后是她自己决定留在神月教。
她跟庄与的相识也是在那一年,比她和太子相认早上几个月的时间,他在打听一些事情,或许因为她也是汉人的缘故,他便对她很是信任亲近,很喜欢跟她说话,他也问过她,要不要跟他离开这里,她同样拒绝掉了。
此后,她跟景华和庄与的联系都没有断过,她跟太子的消息少而隐秘,跟秦王则是直接的书信往来。再后来,她成了北月教的圣女,又在庄与即位秦王那年,应邀来到秦宫,成了这重华宫的大人。
重姒这些年在秦宫窥探秦王消息,她知道庄与这秦王之位来的不易,坐的也艰难。他自小没了母亲,也不受父亲的疼爱,先秦惠王有他属意的储君,是他的亲弟庄襄,十年前天子昭质,先秦王为铺平储君的道路,将庄与送去长安为质,后太子请天子旨,庄与得恩赦回秦,从那以后,庄与便野心渐生,秦惠王愈发苛待于他,甚至让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去险恶地清除匪患。七年前秦惠王薨逝,庄襄禅位于庄与,他才得以高坐明堂,拜呼秦王。
即位之后,风波也不曾停过。
庄与为王,柳家在前朝的推举功不可没,这也使得柳家功高权重,不仅在前朝拨弄风云,还将自己的小女儿送入秦王后宫。
他迫切地需要信任辅佐他的人,因缘际会,他们达成了一种约定,秦王在秦宫后山高筑重华宫,亲自接北月圣女重姒入宫,奉为重华大人。
或许是因为身世的同病相怜,亦或是他们相似的性情秉性,他们之间有着些难以言说的默契,秦王对她极为信任,重华宫交给她打理,他从未多过问过一句。
可偏偏是她,把欺骗和背刺的利刃扎进他的心口。
她的身份败露时,庄与生了几天的气,后来还是会时常到她宫中坐坐,外面冰天雪地,这里却是四季如春,他每每过来就要冬装春更。
她跟他都不是擅长言辞之人,很多时候都没有话说,自那之后,彼此更是愈发沉默安静,她常忙着自己的事情和心思,他也不曾在意过问,自己沐着澄澈日光卧于山石草木间看一卷书,亦或在廊下独自下棋。
重姒有时透过镂空的窗格看他,绿叶花枝重叠的光影错落斑驳,他一袭雪衣轻衫风逸清绝,那也是他在云端的清冷寂寞。
西殿廊前有池碧水,设了精巧机关,将水引自屋檐又潺潺落进池中,形成薄薄一层水帘,今日阳光照的好,亮亮闪闪的如同珠玉晶石。廊下半弯出一间茶阁,四周密密地种了些青翠小竹,重姒出来时,庄与正在小阁里用早膳。见着她,便笑着招呼她过去,待她坐下,又亲自为她添粥:“焚宠过来了,我让他先去药阁,用了饭我同你一起过去。”见她看着自己,安抚她道:“你自放心,他是你哥哥的心腹,我不会将他如何。”又有些气恼地说:“但他夜闯秦宫,又出言不逊,关几日还是要的。”
重姒道:“不要他的命,你怎么着都成,打他一顿鞭子解气,也未尝不可。
重华宫早春景新,一路走来,可见湖中粼粼的碎冰化成碧波春水,木兰在枝头盈盈盛开,似雪蝶翻飞在绵绵翠烟里,青草如酥,春花似醉。
拐过几丛嶙峋瘦石,见前头的月亮门里站着个男子,几重月亮门叠起的濛濛翠色里,一身长缎紫衣格外夺人眼目。男子察觉到重姒的目光,转过身来看向他,如丝的眉眼竟比女子更为妩媚,流光似的锦衣贴出他修长身姿,长发及腰,柔顺飘逸,他隔着远,向庄与和重姒微微一礼,又疏忽不见了人。
庄与近来见的人不少,她心存有愧,又有顾忌,不便多问。
提裙要走时,听庄与说道:“他叫月勾尘。”
柔软的裙摆被春露洇湿,松指时落在纤尘不染的青砖上。重姒偏头:“月勾尘?”她跟着把这人的名字念了一遍,瞧向无人的月亮门,说道:“一个男人,名字起得这般艳丽。”
小径两侧的花叶让翠风涌动,庄与拨开重姒跟前的滴露花枝,往前走着说道:“这是他自己的名字,不愿改,便随他了。”他看向跟上来的重姒:“说起他来,也算有段传奇,当年魏国王后去世,魏文侯对故逝的发妻念念不忘,为其建祠筑庵,又令官中诸多年轻男子落发为僧诵经超度。月勾尘就是其中一个。后来他被选中世奉王陵,魏国覆灭后逃了出来。途中遇见了我,便从此跟了我,他编在御侍司,但一直在齐国红玉轩妃鸢手下做事,这回是跟焚宠一起来的,他说想见见秦宫什么样,正好我也有些打算和他吩咐。”
重姒低头看着被打湿的绣鞋:“你倒是一点儿不避讳,还这样的什么都跟我说。”
庄与轻松含笑的神情怔了一瞬,褪尽了,他沉默的转过脸去,松指时花枝弹触到了他的衣袖,鲜红撞碰,湿露浸染。
重姒轻声叹息,抬眼看过春色掩映下的阁檐。
重华宫除了重姒休憩的宫室,另有三阁,秘阁、药阁、月阁,月阁是她修行之处,秘阁遍收天下情报,是她办事之处,药阁是她研习巫医蛊术之处。其间最要紧的便是秘阁,重姒手下的姑娘能养出一种筷箸一般小巧的蛊蛇,名叫地赤,可腹含消息遍走诸国四野,往来传递,又隐秘又迅疾,让秦王端坐明堂遍知天下事。重姒作为太子殿下放在秦王身边的细作,她做的事,便是让其中的一些小蛇带着秦王的动向消息,拐道去了清溪之源。
这段时日秘阁已停止运作,月阁和药阁依旧如常,秘阁的姑娘们过了审讯,被遣去了山上种植草药。
药阁是座三层的楼阁,重檐飞峻,红墙采丽,被攒着密密花苞的苦楝树簇拥围绕着。一层堆放着各种药材,三层收藏各种医书药方,层林掩映中红木楼梯直通二楼。
满目的轻纱葱绿间,黑衣的男子坐在榻上,窗外透进一方阳光照着他,他正瞧着这阳光愣愣的正出神。听得声音他抬头望来,放荡不羁地笑着,“又来叨扰重姒大人了。”
重姒将手里头的盒子放在案上:“的确挺叨扰,我记得距离上回你来,还不足三月。”
焚宠摸着胸口道:“其实还好,有些事情和主子商量,这两日摸了空过来,往后要忙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再得机会过来,所以,便想着顺便请您先给瞧瞧。”
重姒便让他稍坐,她还要做些准备。
庄与从外头进来,焚宠从榻上跳下来,上前跟他行了个礼,道:“主子。”庄与示意他起身,焚宠站起来呈报道:“主子,那齐老…齐君近来疑心越发的重了,前两天他看折子时,一个宫女不过在奉茶的时候挨近了些,他便疑心那女孩儿是细作,拖下去受刑审讯给活活折磨死了。”他跟在庄与身后,看他给房中的药植浇水,继续道:“凡朝中有谁谏言,他便让禁卫查个底儿空,你也知道,我在齐国朝中树敌多,看不惯我的文臣武将能从宫门口排到红玉轩去,也就是我手里握着禁军,又有个太尉叔叔罩着,他们才没敢写我多少闲话。”他跟着庄与在药植间转悠,扯着金贵的叶子玩儿:“主子,我这身份可不禁查呀,我的意思是,齐国布局也差不多了,这回来,您将后头的事儿给我拟个章程,往后没必要我就不往这儿跑了。”
庄与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他搁下水壶,看着焚宠:“往后事情要多起来了,此番回去后,要多照顾他些。”
焚宠闻着叶子的药香:“好,我给妃鸢说,”又没正经地说:“我可不敢多照顾他,我怕人误会,来扒我的皮。”他犹豫一番,见这会儿屋里左右无人,便操手挨近庄与,低声谨慎地问道:“奴才听说了,是她惹主子你生气了?”
庄与道:“你消息倒是灵通,专门跑这一趟,原来是来帮她说话的。”
奉弈端了水进来,庄与就着水净了手:“方才折风也顾左右而言他的帮她求情,这我倒不明白了,且不论谁是你们的主子,平日里也是我给你们发的银子,怎么反而都向着她说话?我不过关她两日禁闭,就引得你们都来求情。”
焚宠听着庄与的语气,便知这里头的事情不好明说,便混笑道:“大抵她是个姑娘,又长得漂亮,容易招人怜惜。”又说:“遍布各地的御侍司密探们传递情报都是借助秘阁的小红蛇,秘阁突然停止运作,襄主怕是要忙疯了。”
庄与没说过话,焚宠察言观色,又道:“不过倒也没什么,御侍司密探各个神通广大,没了秘阁,也照样有法子把情报送回来,像我,来见主子,跑得也不比地赤慢多少嘛。”
庄与露出些笑容来,把手里的香草丢给他:“有几个跑得有你快?”
焚宠接了香草,别在自己的衣襟上:“谢主子赏!”
重姒拿了银针回来后,见他两个人聊的正好,便道:“什么要紧事,还要逮着空儿,到我药阁里来商议。”
焚宠忙把扯下来的叶子藏在植盆里,挑眉揶揄着侧觑了一眼庄与,笑说道:“奴才听说柳相又在朝堂上提了陛下娶亲的事,这不打探打探主子的心思,瞧瞧这回可有什么苗头没有?”
重姒闻言愣了一愣,又默然叹息着微微摇头,她败露的身份只有几人知晓,可重华的动静到底还是传到了前朝,柳家当初送柳家女柳姝合入宫,目的便是要她将来坐这后宫主位,这些年也不只一次两次的试探秦王心意,重姒入宫有所制衡,才让庄与得以平静了几年,如今柳姝合年岁渐大,庄与地位稳固起来,柳家心焦,是以她这边才将犯错失势,柳家便迫不及待地威迫起他来。
重姒的事情焚宠也不知道,见她摇头便问为何,重姒瞧了一眼庄与,笑道:“若有苗头,也不至推了早朝到我这儿来躲清闲。”
庄与正为这件事发愁,早起才听人念“不如娶了算了,免得你日日痴心妄想”,这会儿又听他们两个的编排,越发的烦闷了:“你们不替我分忧便也罢了,反倒说拿起我的顽笑来。”他只敢说焚宠的不是:“你也是,越发放肆了!
焚宠好心情地笑出了声,在主子生气前乖巧地地躺在榻上。
打开的轩窗低垂下来两枝绿叶,光色从新鲜的枝叶间流淌下来落在他脸上,他闭上眼睛,重姒替他施针,淬药的银针又细又长,扎进心口他也只是条件反射的微微皱眉。
重姒半开玩笑道:“疼得话,哭出来也是没有关系的。”
他的头枕在胳膊上,一派的从容自若,他睁开眼睛来,微微挑了笑意看重姒,“美人面前,怎么好意思乱了仪容。”他眼梢依旧吊着的笑意,“快五年了。”重姒点点头:“是,快五年了,那些事,想必已经不在你心上了。”
话语间已经将九根银针都固定好,一旁沉默的庄与走过来,示意医女离开,他拿盆中翠绿的药水净了手,坐在重姒面前摊开她的手,拿银针挑破九根手指。动作比训教过的医女还要迅速准确,也比医女更温柔。
像是抚过一张瑶琴,重姒将渗出血珠的指尖放在针头,血液便顺着银针渗入他心口。
血入半斛,焚宠已经晕过去,枕着晴绿的春阳,像是安静的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