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津珏穿着一件简单的浅色麻衫,裤脚挽到膝盖,整个人站在池塘的淤泥里,手里拿着一把小锄头,正专注地往泥里挖着什么。
“姐,你在干什么?”
“挖藕啊。”
江津珏头也不抬,语气轻快而随意。
江津屿靠在廊柱上,看着她满脚的淤泥,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你怎么总喜欢干这些?”
“干净的藕哪儿有意思?泥里现挖的,才是最香的。”
江津珏直起身,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抬眼对上江津屿的视线,“再说了,你小时候不就爱吃我煮的藕汤?”
江津屿摇了摇头,“行了,小时候的账少算点。”
江津珏将藕丢到岸边,走上岸来。她满脚泥巴,裤脚皱巴巴的,但她毫不在意,整个人透着一股洒脱劲儿。
江津珏大江津屿八岁,从小到大,江津珏一路是“别人家的孩子”模板——京大尖子生、精通多国语言,毕业后便顺利进入外交部工作。
她曾是驻美大使馆的三把手,外界公认的顶级人才。然而,在海外任期结束时,她突然带回来一个孩子,至于孩子父亲是谁,至今讳莫如深。
江老爷子只说了句:“孩子没有父亲有什么大不了,江家养得起。”
从那以后,江年年成了江家最受宠的小魔王。而江津珏也离开外交部,如今在京大担任教授。
“我听说你这次美国行,收获颇丰啊。”
江津珏将刚挖出的莲藕放进篮子,侧头看着江津屿,语气拉得长长的,满是揶揄。
“Fredman是我恩师,见他一面不难。”江津屿不以为意。
见面容易,请人回国却不容易。
这几年各国之间芯片竞赛日益激烈,Fredman教授炙手可热。对打破国内研发瓶颈,提升江家话语权,他的重要性无可比拟。
连江老爷子都罕见地开口称赞这件事做得好。
“什么啊,我说的是小高的事。”江津珏笑着看向一脸茫然的弟弟,“别装了,你朋友圈的那张图,啧啧……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我家弟弟这株枯木上终于开出新桃花了。”
“一张照片而已,”江津屿抬手按了按眉心,语气透着几分无奈,“你想多了。”
都怪史北鲲非要他发这条朋友圈。
他懒得接江津珏的话,抬眼看了看天:“你什么时候走?”
江津珏愣了一下:“去哪儿?”
“鸿雁寺。”江津屿语气淡然,像是早已认命,“你不是每次都想着带年年去吗?”
年年这时正从廊柱后探出脑袋,小声嘀咕:“舅舅救命啊,我可不想去!”
“后天上午九点。”江津珏一脸意外,“怎么?你想去?”
江津屿没看她,转头对年年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小丫头立刻心领神会,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舅舅最好了!”
“什么时候的交易?”江津珏抱臂看着这对舅甥俩。
“我替她去,她欠我一次。”江津屿任由外甥女挂在自己手臂上。
“现在鸿雁寺的桂花开得正好,你这次去正好能赶上。”江津珏转头促狭地笑了一声,“要不要叫上小高?”
江津屿不理会她的调侃,“后天我来接你。”
他抬步离开,年年还挂在他胳膊上蹦蹦跳跳,清脆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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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进病房。
苏却关掉笔记本电脑,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一封新邮件的提示音适时弹出。
“How's everything going, kiddo?”
她扫了眼发件人,嘴角不自觉上扬。只有苏念会用这种不正经的语气发工作邮件。
十年前,母亲带着姐姐苏庭再婚,而那时的苏却被小姑苏念带去了美国。
“因为你有意思啊。”
苏念的理由随性得像她的人。虽然外界总觉得她这种放弃丁克、接手照顾侄女的行为有些不合逻辑,但苏念自己倒是很笃定。
当年她听到这句话时,还没明白到底哪里“有意思”,但后来苏念的一句戏言倒是点破了——
“你小小年纪,看着乖得很,骨子里却藏着股倔劲儿,跟谁都不服。我喜欢聪明又有点野的孩子。”
苏念是独立翻译人,负责发掘国内中文书籍,将其翻译成英译本在海外出版。
和国内的译者大多只负责文字翻译工作不同,海外的独立翻译人更像是一个文学经纪人。文字翻译反而只占整个工作的十分之一,更多时间在做些与翻译看似无关的事——
穿梭于各大出版社之间推介作品,拉赞助,谈版权分成,甚至要在各大图书展上为作品站台,处理后续的市场宣传。
这些在国内可能要分给好几个部门去做的工作,在美国往往都要独立翻译人一肩挑。
也正因如此,独立翻译人往往薪资丰厚,一本畅销书的版税分成就足以让译者吃上好几年。
纽约作为全球出版业的中心,几乎所有大型出版社的总部都设在这里,占据英文书本发行市场一半以上的份额。定居波士顿的苏念一年有大半时间在两地奔波,苏却从小就跟着她见识这个圈子的运作。甚至考完驾照第二天,就开始帮她在纽约和波士顿之间跑样书,送文件。
“《裂隙》的出版敲定了,年底纽约上市。这是我们和Petrichor合作第六年,也是最值得期待的一本书。”
“样书已经寄给你了,替我跑一趟,也聊聊后续的合作。”
“更何况,你不是一直想见她吗?”
苏却眼睛一亮。这本书从初稿开始她就参与许多细节,甚至帮忙整理过章节结构。而这个笔名她更是熟悉——犀利的文笔,幽默的内核,像在生活的裂隙里挖掘光亮,又用文字把人性的荒谬包裹成一层可口的糖衣。六年来,她作为小姑的助手。在邮件和视频会议中,早已被Petrichor字里行间那种活色生香的趣味感吸引。
如今终于要一睹庐山真面目,她心里隐隐期待起来。
“约在鸿雁寺?”苏却看着邮件里和Petrichor相约的地点,有些意外。
“那里可是燕北附近最灵验的寺庙,香火特别旺!”一旁来探病的丁溯薇眼睛一亮,“很多新人都会去那里祈福,特别是桂花开的时候。寺里有棵百年桂花树,花开得最好的枝条折下来送人,可是很好的新婚礼物呢。”
这么一听,她立刻来了兴致。
姐姐的婚礼就在一个月后,若能带回这样一份有意思的礼物......
在出院后的第二天,苏却便独自搭车,到了城郊的鸿雁寺。
桂花香若有似无地飘在空气里。
鸿雁寺内香客络绎不绝。阳光穿过古木,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这座寺庙比她想象中大得多,殿宇掩映在古树之间,处处透着悠远静谧。
只是这满院的桂花香,却不见桂树在何处。
“天王殿后的小茶亭……”她正低头看着手机导航,余光瞥见一个小女孩蹲在池塘边,身子摇摇欲坠。
糟了!
她几步冲过去,却发现小女孩面前是一尊石佛像。那丫头手里握着毛笔,正专注地往佛像的石座上涂画着什么,丝毫不在意自己歪斜的姿势。
苏却眨了眨眼。
这年头佛像还能这么玩?
她走近几步,微微弯腰看清那小女孩正在画什么。
一个胖胖的小人被画得活灵活现,头上还顶着个圈,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赐我饺子。
“饺子佛?”她没忍住笑出声。
小女孩猛地抬头,瞪了她一眼,神情戒备,“你笑什么?我这画得不好吗?”
“好,非常好。”苏却笑意更深,“饺子佛的点子太妙了,这么好吃的东西,谁不爱?”
小女孩一扫戒备,抱着毛笔站起来,“你很懂嘛!”
“还行吧。”苏却靠在一旁,细细打量她:七八岁的年纪,扎着两个松散的麻花辫,脸蛋圆圆的,眼神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所以,你觉得佛祖会赐你什么饺子?”
“猪肉韭菜的最好!不然加点虾仁也行。”小女孩扬起下巴,满脸正气,“我妈老是让我吃水煮青菜,太惨了!”
“这么可怜啊,佛祖怕是都拗不过你。”
“那当然。”小女孩扬起下巴,“我这么真诚,佛祖肯定喜欢。”
“哦?”一道清润的女声从旁边传来,带着几分调侃,“我看佛祖也许得先考虑要不要罚你破坏佛像。”
小女孩一个激灵,猛地转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江津珏,脸瞬间红了,“妈,我……我没有破坏。”
“没有?”江津珏走近,目光落在石座上的“饺子佛”,“所以这是祈愿的创意?”
江年年支支吾吾,目光四处乱飘,“就……就一点点涂鸦嘛。”
“心意倒是够特别。”江津珏摇摇头,转而看向苏却,调侃道,“你是路过帮忙参谋的?”
“算是吧。”苏却扬了扬眉,随口答道,“不过我觉得,佛祖大概不会在意这些。小姑娘有这份心诚,应该比在哪里,画了什么,更重要吧。”
江津珏目光微微一亮,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你倒是和她同一战线。”
苏却耸了耸肩,“我是就事论事。”
江津珏微微眯起眼,目光在苏却身上停留片刻。
她像极了年年。
那种与生俱来的娇蛮,不屑遮掩的机灵,还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狡黠劲儿——如果说江年年是小魔王,那眼前的女孩无疑是放大版的存在。
这样的人,难得一见。
江津珏嘴角轻扬,眉眼间透出一丝罕见的欣赏。
她不禁想起苏念在邮件里提过的几句——“我这小侄女,聪明得很,就是有点娇气。你见了她,兴许会觉得好玩。”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这对母女看起来对鸿雁寺极其熟悉,苏却心念一动。也许她们知道自己要找的地方。
“对了,您知道天王殿后的小茶亭怎么走吗?”
江津珏低头笑了笑,手里拎着的桂花篮轻轻晃了晃,“不用找了,你已经见到人了。”
什么意思?
苏却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心跳漏了半拍,“您是Petrichor?”
“是我。”江津珏语气带着几分俏皮,“桂花和人都在这儿,你没找错。”
苏却笑了,“看来小姑果然没骗我,说您和您的文字一样,都很有趣。”
“苏念倒是很会夸人。”江津珏眼里多了几分柔和的笑意,“不过我看,你比她有趣。”
两人并肩沿着寺里的小路走,聊起了书和合作的事情。江津珏谈吐温润,思路清晰,言语间透着一种洒脱的智慧。难怪小姑形容她是“灵魂伴侣”,这样的人确实很容易让人亲近。
交谈间,气氛轻松自然,苏却渐渐放下了初见时的拘谨。
临别时,苏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江老师,我听人说,这寺里有一株特别有名的桂花树,您知道在哪儿吗?”
“那得走远一点。”江津珏伸手指向西南的方向,“那里有一片专属厢房,树就在围墙内。”
苏却沿着江津珏指的方向,一路走到寺院西南的僻静角落。
远远的,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扑面而来,仿佛雨后酝酿出的金色醇酒。
抬头望去,古老的桂花树从围墙里探出枝头,桂枝横斜,翠叶如云,细碎的金色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这处围墙是典型的清代寺院建制,灰砖叠砌,上覆绿釉琉璃瓦,飞檐翘角间还点缀着吉祥如意的小兽。
墙内不知是何景致,但这一抹清雅的金黄已让人浮想联翩。
苏却站在墙外,抬头望着那株桂花树,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真漂亮。”她轻声感叹,忽然目光落在墙边的一处脚手架上——那似乎是修剪树枝的工人留下的工具。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能抵挡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攀了上去。
脚手架晃了晃,苏却稳住身形,抓住墙头往里看。
墙内的庭院幽静清雅,桂花树横亘其中,枝叶浓密如伞,细碎的金黄在风中轻颤,洒落满地。地上的石桌旁,散落着几枝刚剪下的桂花,香气袅袅,混着湿润的泥土味,沁人心脾。
她的目光从花枝上掠过,忽然定住。
树下站着一个男人。白衬衫随意挽起的袖口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一手执着花剪,另一手正捻着一枝桂花,像是在考虑如何摆放。
风拂过他的发梢,掀起细碎的光影。
芝兰玉树,无可比拟。
听到墙外传来的动静,江津屿抬起头,刚好与她的目光撞个正着。
脚手架上的苏却,单手撑着墙沿,另一只手稳稳地攀着绿釉琉璃瓦的边缘,身形微微前倾,发尾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望向他。
江津屿愣了一瞬,随即挑了挑眉,眉间的冷意散了。
“看尽兴了?”
要到文案第一部分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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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