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云影横窗,偶有零星月光穿过厚重云层,斜斜倚落在窗棱。
暖阁燃着甜梦香,袅袅青烟自缠枝牡丹香炉氤氲而起。
屋内供着一方四合如意西番莲纹双面绣屏风,另有鎏金珐琅铜脚炉。
宋纾禾自小落了病根,天生畏寒。有她在,屋中的银火炭不曾有过片刻的歇息。
就寝前宋纾禾给徐若烟送去了回信,回绝她的邀约。
孟庭桉当时也在,只是他好像毫不在意此事,连眼眸也不曾抬起半分。
那双漆黑眼眸总是淡漠无波,平静无痕。
他知道宋纾禾不会忤逆自己。
又一次辗转反侧后,枕边传来一声低沉嗓音:“……睡不着?”
宋纾禾身影僵硬。
倚借缥缈模糊的月色,孟庭桉棱角分明的一张脸落在夜光中。
他缓慢睁开眼,目光徐徐和宋纾禾对上。
长臂伸出,轻而易举将宋纾禾搂在身前。
宋纾禾猝不及防撞上满怀的松柏香。
那是孟庭桉常用的熏香,书房长年累月点着,连宋纾禾也沾染上不少。
宋纾禾满头青丝落在孟庭桉肩上,柔软顺滑。
孟庭桉一面揽着人,一面捏着宋纾禾的掌心。
“在想什么?”
孟庭桉嗓音听不出半点倦意,他好像一直如此,冷静从容。
宋纾禾依偎在他肩上,不得动弹半分,任由孟庭桉揉捏。
落在掌心的手指慢慢滑落至后背,似拎着家中幼猫,孟庭桉不轻不重捏着宋纾禾的后颈。
“哥哥,西市好玩吗?”
中秋家宴被拒,徐若烟不甘心,又邀宋纾禾一同前去西市。
汴京的西市热闹繁华,过往商人络绎不绝。商人遍身璀璨珠宝,手中牵着骆驼,做着丝绸茶叶的营生。
这些,宋纾禾只在书中见过。
“你想去就去。”
宋纾禾双眼遽然亮起:“真的?”
笑意如涟漪在她眼中蔓延,荡起层层细碎的光影,宋纾禾笑靥如花,眼睛弯成弓月。
她迫不及待:“那我明日同徐姑娘一起。”
“明日不行。”
孟庭桉轻描淡写,余光瞥见宋纾禾眼底的失落晦暗,他挽唇,漫不经心道。
“后日可以。”
宋纾禾再次弯起双眼。
她自幼住在高楼,闲谈杂书碰不着,也不会有人送到她手上。
后来到了孟府,见过孟庭桉的藏书阁,宋纾禾才知天下之大。
“出府这么高兴。”
捏着宋纾禾后颈的力道加重,孟庭桉目光悠悠,似笑非笑,“绒绒不喜欢映月阁?”
寻常小兽都有窥探危险的直觉和本能,人也不例外。
宋纾禾瞳孔骤紧。
映月阁的一草一木都出自孟庭桉之手,雕梁画栋,仙阁巍峨。
像是用珍贵玉石宝物锻造的金丝笼。
手上力道逐渐加重,孟庭桉声音轻轻:“映月阁无趣,你不喜欢,也是人之常情。”
四周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窒息和恐慌。
宋纾禾语无伦次:“不、没有,我没有不喜欢。”
孟庭桉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将信将疑。
宋纾禾垂首低眉:“哥哥,我不喜欢一个人留在府里。”
这话算不得假话。
许是孤身在高楼住了十来年,宋纾禾总不喜欢一个人待着,便是有小猫小狗吵着闹着,也是好的。
总不至于太冷清。
孟庭桉笑着应了一声,笑意极浅,也不知信或不信。
宋纾禾不敢赌,更不敢多问。
她只是乖巧倚在孟庭桉怀里,怯怯的一双杏眼潋滟着水光。
孟庭桉不再多问,宽厚掌心落在宋纾禾眼睛上:“不早了,睡罢。”
……
长街湿漉,雨后的空中飘荡着经久不断的桂花香。八宝香车奢靡华贵,车壁缀着红绿宝石。
车帘挽起一角,斑驳光影穿过车窗,落在宋纾禾脸上。
双眸熠熠,有惊奇,也有讶异。
丛丛光影淌泻而下,宋纾禾坐在光中,似画上走出的仙子,不染半点俗气。
徐若烟怔怔盯着好一会,只恨自己不是托生在宋纾禾母亲腹中,不然也能得到这样一张娇靥。
倏尔回过神,捏着巾帕掩唇轻咳两声。
她轻嗤:“寻常街景而已,用不着这般大惊小怪罢?待到了西市,那才叫热闹呢。”
徐若烟不是第一回出府,自然比宋纾禾懂得许多。
“西市有一家绸庄,他家的料子再好不过了,薄如绢纸,轻如鸿毛。”
徐若烟口中的绸庄位于西市的东南角,名为雨花楼。
雨花楼做些布匹丝绸的营生,来往客人如天上星,数不胜数,多是汴京的夫人小姐。
徐若烟走在前面,以手掩唇,低声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料子衣裳自有独一份的份例。府上那料子虽说也是好的,可花样到底比不得这边新鲜。”
说着,徐若烟目光垂落在宋纾禾身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裙,纤腰束着天青色长穗丝绦,翠纹织金锦羽缎鹤氅披在肩上,衬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徐若烟到嘴的挑剔咽下,讪讪道:“你今日这身,倒是不错。”
“姑娘这一身鹤氅,确实是难得的好物。”
说话间,一人从屏风后转出,却是雨花楼的当家娘子,人称樊十娘。
樊十娘朝宋纾禾福身行礼,面上带笑:“可否借姑娘的鹤氅一瞧?”
宋纾禾点头:“自然可以。”
樊十娘从小是在家中的绸庄长大,自然识得宋纾禾身上的鹤氅非凡物,叠声称赞,又命人取来雨花楼最好的料子。
“这是云雾纱,用来做中衣再好不过,料子轻盈,穿上如无物。”
樊十娘拿料子在宋纾禾身上比划,“可要为姑娘量身裁衣?”
“不必劳烦。”
宋纾禾往后退开半步,脸上有歉意。
徐若烟看看云雾纱,又看看宋纾禾,忽然心诚灵至,将宋纾禾拉至一旁:“可是表兄不许?”
宋纾禾还未开口,徐若烟抢先道:“这也无妨,料子我们买回去,再让家中的绣娘裁衣做裳便是了。”
徐若烟迟疑,“表兄总不会连这也不许罢?那你往日的头面衣裙……”
“都是哥哥置办的。”
宋纾禾语气平静,似是在阐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她的衣物自有孟庭桉料理,宋纾禾每日穿什么戴什么,都得先由孟庭桉过目。待等到他点头,冬青才能起身为宋纾禾更衣。
徐若烟语塞,双眉紧皱:“宋纾禾,你从小都是这么……听话吗?”
她是张扬惯了的,对宋纾禾这样的言听计从很是不屑鄙夷。
宋纾禾眸光一滞,她垂眸,长长睫毛在眼睑下方洒下片片阴影。
她自然也有不听话的时候。
少时好奇,有一回曾悄悄将身子探出窗子,试图窥探外面的天地。
可惜那日乌云浊雾,宋纾禾并未见到云影天光,反而是身边伺候的婢子挨了五十板子。
那婢子听不见话开不了口,差点挨不过去。
宋纾禾哭了许久,眼泪差点流干。
婢子满身的血污成了宋纾禾多年的噩梦。
此后十余年,她再也不曾犯过错,更不曾擅作主张。
她学会了听话。
……
冬青捧着茶盘上楼时,徐若烟早拂袖而去。
她不明所以,目光四处张望:“姑娘,徐姑娘呢?”
宋纾禾轻声,垂眸敛去一闪而过的落寞:“兴许是回府了。”
冬青错愕,她手上还端着托盘,盘中所装的,是从孟府带出来的糕点。
宋纾禾身子骨弱,比不得旁人。一应吃食物皿,都是从府中带出。
冬青亲自沏了一壶秋枫露,递到宋纾禾手中。
眼角瞥见她手边的浣花锦,冬青眼前一亮,惊叹:“好生俊俏,这样的料子,也就姑娘配得上了。”
宋纾禾从茶盏中抬起双眼:“你喜欢?”
她眼睛弯弯,“那便都包起来罢,赶着入冬,你也好给自己做两身衣裳。”
冬青大惊:“这这这怎么可以?奴婢不过是……”
宋纾禾笑着拍拍她手背:“这有什么?不过是几身衣裳罢了。再有,你一年到头服侍我也辛苦了。”
冬青捂嘴笑道:“服侍姑娘本就是奴婢的分内之事,算不得辛苦。”
话虽如此,冬青的视线却不曾从料子上挪开。
宋纾禾忍俊不禁,又命樊十娘挑新的料子送来。
那料子都是上等的好物,寻常富贵人家的姑娘夫人都舍不得穿,宋纾禾随随便便赏给下人。
樊十娘满脸堆笑,恨不得将好物都奉上,又让人送来些旁的稀奇玩意。
她面露遗憾:“可惜我们这的绣娘走了,她手巧,这汴京城中也就她一人会双面绣,姑娘瞧瞧这台屏。”
紫檀理石台屏中央嵌有一面百蝶振翅,彩蝶翩纤如画,栩栩如生。
转过屏风,竟是百花奇绽,落英缤纷。
可惜双面绣只完成了大半。
樊十娘叹气:“那绣娘家中老人重病,她走得急,连绣品也没做完,我寻遍汴京,也找不出第二个会双面绣的人。”
宋纾禾扬眸,声音极轻:“双面绣……很难?”
樊十娘只当宋纾禾是哪家高门世族的大小姐,不谙世事:“自然是难的,不然这台屏也不会在我这耽搁半年了,姑娘可是有识得的绣娘会双面绣?”
宋纾禾一怔。
樊十娘迫切。
“那绣娘姓甚名何,家住哪里?姑娘放心,只要她会双面绣,多少银子我都出得起。姑娘不知,这台屏本是我送祖母八十大寿的贺礼。还有两月就是祖母的千秋,若是还找不到人,我可就……”
宋纾禾讷讷:“我……”
樊十娘还在等着宋纾禾的下文。
宋纾禾抿唇,犹豫半晌,终道:“我少时曾学过,只是这两年不曾拿过针线,也不知还记不记得。”
樊十娘眼中的光影顷刻黯淡,想着宋纾禾出身不低,不好得罪。
她干笑两声:“姑娘快别说笑了,姑娘这相貌这身段,说是仙子也不为过,我哪敢劳烦姑娘?”
宋纾禾狐疑:“你方才不是还说,祖母的千秋在即,着急找绣娘?”
樊十娘后悔不已,叠声道:“话虽如此,可姑娘到底是……”
她为难,一面怕得罪宋纾禾,一面又怕她毁了那半面绣品。
樊十娘朝婢子使了个眼色,笑道:“姑娘许久不拿针线,怕是手生,何不先拿小的活计练练手,也好让我们开开眼。”
一个时辰后,樊十娘心中的疑虑彻底烟消云散。
目瞪口呆立在原地。
已是掌灯时分,雨花楼上下点灯,亮如白昼。
宋纾禾手中握着针线,五色丝线薄如蝉翼,若非细看,根本瞧不见。
丝线捻在宋纾禾手中,千变万化。
众人屏气凝神,静悄不敢耳语,连气息也轻轻,唯恐一个不小心,惊扰了宋纾禾指尖的丝线。
一只黄鹂悄无声息在宋纾禾指尖跃动,先是金色羽翼,而后是尖尖的喙。
宋纾禾绣得入神,连身后何时多了一人也不知。
陡然听见徐若烟的声音,宋纾禾唬了一跳,银针差点扎到手。
她惊疑:“徐姑娘怎么在这?”
徐若烟气恼:“我不在这,还能去哪?”
甩袖走人的是自己,如今灰溜溜跑回来等宋纾禾的也是自己。
徐若烟冷笑一声,为自己描补:“你何时学的这个,表兄知道吗?他竟也肯……”
表兄,孟庭桉。
银针扎在指腹,惊起点点血珠。
宋纾禾遽然起身,脸上有惶恐,也有不安:“什么时辰了?”
早过了孟府用晚膳的时辰,宋纾禾疾步提裙,拾级而下。
衣裙窸窣,环佩响彻。
徐若烟如影随形:“怕什么,大不了我和表兄说一声就是了,你是同我一起出来的,我总不好让你挨骂。”
樊十娘亦步亦趋跟着下楼,对宋纾禾的双面绣赞不绝口。
“是我有眼无珠了,竟瞧不出姑娘有这样的手艺。这样巧的绣活,只怕先前的绣娘也比不得姑娘,不知姑娘师承何人?”
宋纾禾回首,窘迫道:“我自己胡乱从书上看来的。”
终年困在高楼,总要给自己寻点事做。
樊十娘脸上的错愕溢于言表,只恨相见甚晚:“姑娘果真聪慧非常,那台屏……”
徐若烟拽动宋纾禾的衣袂,示意她朝前看。
长街喧嚣,灯火阑珊处,一辆马车静静停落。
宋纾禾心口忽滞。
车帘拂过,一人端坐在马车中。
孟庭桉黑眸轻抬,漫不经心望向宋纾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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