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听话。
听话。
更深露重,廊檐下传来铁马随风摇曳的细碎声响,婆娑树影绰绰,映落在嵌玉夹漆纱槅扇上。
宋纾禾一手扶着心口,眼中咳出泪珠。
闻得耳边落下的声音,宋纾禾指尖不由自主颤栗,一张脸煞白。
她还记得上回冬青被带走的教训。
落在唇上的指腹逐渐被薄唇替代,宋纾禾被迫扬首,缓缓跌落回榻上。
……
雪落了整整一夜。
翌日起身,天朗气清。
遥遥望去,园中雪淞笼罩,银装素裹。
李管事早早侍立在乌木长廊下,迎宋纾禾出门。身子微躬,李管事毕恭毕敬,半点不敬之态也不敢。
李管事伏跪在地,拿后背做脚凳,口中不住念叨。
“姑娘快请上轿,迟了,只怕误了姑娘上香的好时辰。”
宋纾禾唬了一跳,忙遣人扶李管事起身,她掩唇,轻咳两声:“李管事这是做什么,没的让我受不起。”
李管事不敢受宋纾禾的礼,只道:“姑娘言重了。”
他重重叹口气,“老奴不过是想向姑娘请罪罢了。先前姑娘让我照看冬青,可惜可惜……”
宋纾禾脚下踉跄,猛地回首:“冬青怎么了?”
李管事作难言状。
“姑娘不知,冬青得的是无名之症,老奴请了好几个郎中,都说没的治,又怕过了病气给旁人,只能暂时搬至山庄外的木屋,昨夜老奴已经差人送下山了。”
宋纾禾摇摇欲坠。
李管事忙不迭道:“姑娘放心,还有芍药在呢。这孩子倒是心善,今儿天没亮,就往山下去。”
李管事絮絮叨叨,宋纾禾听得不甚真切,她眼中簌簌攒满泪水:“冬青那,劳烦李管事多多照看,若是真到了那一日……”
宋纾禾泪如雨下,眼圈都泛红,“落叶归根,还是让人扶棺回乡,也算尽了我的心意。”
李管事叠声应“是”,又笑让:“今儿风大,姑娘还是早去早回,天山寺那边公子都让人打点好了,不会有不长眼的闲人冲撞了姑娘。”
帘栊响处,竹椅轿掀起一角,宋纾禾提裙的动作一僵,脖颈隐隐作痛。
李管事不知所以:“姑娘?”
宋纾禾往后退开半步:“我……”
厚重的毡帘彻底挽起,轿中空无一人,唯有板壁上靠着一方大红提花迎枕。
宋纾禾无端松口气,提裙上轿。
挽起的帘子露出小小的一角,从内往外瞧,下山的路一览无余。
宋纾禾不动声色,悄然记在心中。
山门前重兵防守,侍卫身着戎装,腰佩长剑,威风凛凛,严阵以待。
宋纾禾攥着帘子的手指蜷了又蜷。
李管事在外瞧见,上前多问一嘴:“姑娘可是有事吩咐?”
宋纾禾敛去眼中的愁绪,笑道:“无事,只是瞧着新鲜……这山庄,往日也有这么多人把守吗?”
李管事嗳一声:“这还不算多,有些是跟着公子出门了。姑娘放宽心,山庄上下里里外外都有我们的人,保管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宋纾禾唇角笑意渐淡。
一路无事。
天山寺锦幔高悬,烛火辉煌。
宋纾禾半跪在蒲团上,从婢女手中接过香,拜了三拜。
木鱼声不绝于耳,庄重肃穆。
又有婢女捧着签筒上前,递至宋纾禾手上。
竹制的签筒温润,宛若神明在上,怜悯世人。
宋纾禾双眸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她想为自己和冬青求签。
灵签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婢女忙忙上前,拾起细看,脸色变了又变。
“如何?”
宋纾禾睁眼。
她屋里如今伺候的婢女,日日都是不同的,先前她还努力记名字,到后来,越性连问都懒得问。
总归是只见一面的人,又何必费那精气神。
婢女诚惶诚恐,面露不安,灵签拢在袖中,她低声呢喃:“这签……这签不好,姑娘再求一回罢。”
宋纾禾面色骤变,而后无奈摇头:“罢了,给我就是。”
耳边的木鱼声悠长,僧人手持犍稚,目含慈悲。他视线缓慢掠过下首的宋纾禾:“施主既不信命,又何必求签?”
他说的是宋纾禾不撞南墙不回头一事。
大雄宝殿香烟缭绕,不远处的廊檐下,挂着一个小小的蛛网。
宋纾禾款步提裙,慢慢踱步过去。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歇,日光通透明亮,蛛丝落在耀眼的光影中,熠熠生辉。
一只飞蛾无意坠入蛛网,双翼被束缚,它挣扎在其中,生死未卜。
檐下的蜘蛛慢条斯理,沿着蛛网一点点往猎物爬起。
日光中,蛛网摇摇晃晃,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飞蛾扑腾引发的。
蜘蛛离得越近,飞蛾扑腾得越发厉害。
宋纾禾沉吟不语,她立在窗下,半张脸落在烛光中。那双剪水秋眸平静温和。
宋纾禾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檐下的飞蛾,直至——
它被蜘蛛吞没入腹。
僧人的声音适时在背后响起,意有所指:“如此,施主还是坚持己见吗?”
直至临死前的那一刻,飞蛾仍未放弃任何生的机会,可最后还是难逃一死。
宋纾禾缓慢收回目光,眸中淡然:“事在人为。”
她总要搏一搏的。
为了冬青,也为了她自己。
僧人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木鱼声再次在大雄宝殿响起。
宋纾禾转身:“我……”
话犹未了,视线之中忽的闯入一人。
僧人和婢女不知何时悄然退下,孟庭桉负手立在佛前,淡漠的眉眼拢着挥之不去的冷冽风霜。
他神情淡淡,玄色仙鹤纹氅衣轻披在肩上,衬出修长漠然的身影。
到嘴的话忽的收住,宋纾禾眼中满是诧异:“哥、哥哥?”
她咽下心口的慌乱,提裙往孟庭桉走去,“哥哥也信佛吗?”
“不信。”孟庭桉坦然,唇角勾起几分似有若无的讥诮。
他若是信佛,只怕此刻早就身陷地狱十八层,永世不得善终。
李管事早早让人清了场子,天山寺一个无关紧要的闲人也无,举目望去,漫山遍野唯有雪色飘浮。
住持差人前来,问是否在寺中用斋饭。
孟庭桉看了宋纾禾一眼:“绒绒想留下?”
“我……”
迎上孟庭桉那双乌沉深邃的黑眸,宋纾禾心口遽然一紧。
没来由的,她又想起昨夜落在脖颈的束缚。
窒息如冷意缠身,宋纾禾裹挟在其中,逃不得躲不开。脖颈的指痕还在,宋纾禾颤颤垂下眼眸,指甲掐入掌心,留下深刻的红痕。
她在害怕,也在恐惧。
昨夜的阴影深入骨髓,宋纾禾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濒临绝望的感觉。
山寺杳无声息,几近闻得雪化的声音。
孟庭桉俯身垂首,他一只手抬起宋纾禾下颌,笑得温和:“说话,绒绒。”
“我、我……”
寒意如影随形,宋纾禾手指颤动,“我、我不想……”
孟庭桉似笑非笑,垂望。
宋纾禾战战兢兢,勾着孟庭桉的衣袂,实话实说:“哥哥,我不想那么早回山庄,我想……我想留下。”
孟庭桉久久不语,只沉默望人。
宋纾禾胆战心惊,将近失语:“……哥、哥哥?”
她语无伦次,“我说的是真的,那斋饭我先前曾听徐姑娘提过,她说、她说……”
“我知道。”
明明让宋纾禾陷入兵荒马乱的人是孟庭桉,偏偏他还一副好人样,拥宋纾禾入怀。
孟庭桉手拍宋纾禾的后背,轻声宽慰。
“好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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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