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秋意渐浓,远处,冬青提着羊角宫灯,疾步行来。
昏黄光影照亮她一双笑眼。
“姑娘这是在哪找到的玉梨?”
宋纾禾孤身立在树荫下,怀里抱着一只火红的狐狸。
哪有半个旁人的影子。
冬青笑盈盈走来,余光瞥见宋纾禾怀里困得睁不开眼的赤狐,笑剜一眼。
“你倒是自在,不知这山庄上下为了找你,都闹得人仰马翻了。”
话落,又忙忙伸手,从宋纾禾怀里接过赤狐,“姑娘快给我,仔细累着手,明儿起来又该嚷着手疼了。”
宋纾禾恍然回神,上下打量冬青两眼。
冬青狐疑摸摸自己的双颊,好奇:“是奴婢脸上长东西了吗,姑娘怎的这般盯着奴婢看。”
意识到自己失神,宋纾禾挽唇:“那倒没有,只是没想到玉梨能找回来,有点恍惚罢了。”
冬青没怀疑,提着从婆子那要来的羊角宫灯,缓步往回走。
“正是呢,奴婢也觉得奇怪,先前我们寻了那么久,连个影儿也瞧不见,如今却自个钻出来了,兴许是饿了。”
冬青絮絮叨叨,“姑娘为这事,晚膳也没好好吃,等会奴婢让他们送燕窝汤来。”
宋纾禾心不在焉应了一声,藏在袖中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此处是孟庭桉的山庄,赵渊这般堂而皇之出现,孟庭桉知道吗?还有那日在湖边……
宋纾禾细细回想,一路心惊胆战。待回到自己院子,忽听冬青着急忙慌道。
“坏事了,先前公子让姑娘去书房寻他,奴婢一心记挂玉梨,竟将这事忘了!”
宋纾禾如临大敌:“哥哥让我去书房,他何时说的这话?”
冬青冥思苦想,愁容满面:“约莫、约莫是半个时辰前。”
半个时辰前,那时自己还未碰见赵渊。
宋纾禾松口气,倏尔一颗心又紧揪。
孟庭桉那时不知情,那现在呢?
宋纾禾脸色发白,幸好夜里光影昏暗,冬青不曾注意到她的失态。
只在前方引路。
冬青紧张不安:“姑娘快些去罢,若是让公子等急了……”
宋纾禾反手握住冬青,柔声安慰:“放心,就说是我自个忘了,不关你的事。”
青石甬路,树影参差。
书房前悬着两盏通胎花篮式玻璃灯,怕孟庭桉怪罪,宋纾禾并未让冬青跟着,只身一人往书房走去。
屋内空无一人,唯有烛光高照。
宋纾禾心神不宁,恍惚转过一道花障,竟闻得后方园子传来一声惨叫。
那声音凄厉,似哀鸟长鸣。
隔着斑驳树影,隐约可见园子中央跪着一人,那人伏跪在地,浑身上下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嘴上叫苦连连。
宋纾禾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人如丢了魂一样,怔愣在原地。
不远处的台阶上立着一人,孟庭桉长身玉立,眉眼淡漠凌厉,指间的青玉扳指漫不经心转动。
李管事垂手侍立在下首,哪有往日在宋纾禾眼前的恭敬谦卑。
他阴恻恻笑道:“公子仁慈,若你半柱香内能跑出这园子,则赦你无罪。”
男子如获新生,双目含泪,连连朝孟庭桉叩首道谢。
一张脸狼狈不堪,早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血水。
额头磕得青紫,血珠子汩汩流落满地,鲜血淋漓。
李管事面无表情:“还不快滚!”
男子踉跄着起身,宋纾禾捂住到嘴的惊呼,这才看清那男子半只腿已经被打断。
他瘸着一只腿,面如土色,深怕孟庭桉反悔,男子咬紧牙关,一瘸一拐狠命跑出园子。
还有十步、九步、八步。
一支利箭破空而出,正好落在男子脚边。
男子大惊失色,吓得跌跪在地。
他往后看一眼,台阶上的孟庭桉手握龙虎弓,弓弦拉紧,箭头瞄准的……是自己的眼睛!
又一声惨叫在园子响起,男子号啕大哭,转身屁滚尿流往前跑去。
利箭尖锐,正好落在男子瘸着的小腿上,溅出一地的血珠。
男子挣扎着起身,可惜双足无力,好不容易爬起,无奈才刚往前半步,又重重摔落在地。
孟庭桉凉薄在背后响起,如地府的阎王鬼差:“还有半刻钟。”
男子匍匐在地,血流满面。
宋纾禾僵立在原地,浓重的血腥味缠绕在她周身,如阴魂不散。
她看着男子一点一点挣扎往外爬去,看着他耗尽气血。
青石板路留下阵阵血污,蜿蜒的血迹如银蛇盘旋。
深秋的夜很是安静,耳边除了男子的哀嚎,再无旁的。
宋纾禾双手牢牢握住红唇,琥珀眼眸中映着男子遍体鳞伤的身影。
香案上供着的香还剩一点,青烟袅袅。
烟雾缭绕中,男子脸上的雀跃逐渐蔓延。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他就……
一支利箭掠过,正中男子的掌心,牢牢钉在地。
香尽了。
廊下,孟庭桉是一贯的淡定从容,他轻声:“可惜了。”
宋纾禾乍然回神,跌坐在地。
“谁在那里?”李管事冷声呵斥。
刹那,十来个侍卫上前,如乌云浊雾团团将宋纾禾围在中间,密不透风。
宋纾禾心口骤乱,她扬首,泛红的眼尾好似还有惶恐不安残留。
忽而,一阵风吹过,簌簌落叶飘落在宋纾禾肩上。
一人披着金丝滚边玄色瑞兽纹狐皮大氅,从侍卫中间走过。
孟庭桉眸色轻动:“绒绒?”
指向宋纾禾的长剑齐齐收走,侍卫心领神会,不约而同悄声离开。
男子的尸首自有人收走,地上的斑驳血迹也被冲洗干净。
整个园子静得连一点风声也无,好似刚刚的事只是宋纾禾的一场噩梦。
可是,空中的血腥味还在。
宋纾禾红着眼睛,她好像听不见孟庭桉的双眼,只是呆呆坐在地上。
孟庭桉无奈,俯身拦腰抱起宋纾禾。
夜色簇拥着两人往前行去,孟庭桉并未回书房,转而朝宋纾禾的院子走去。
东南角的柿子树结满累累硕果,橘红色的柿子高高缀在树上。
早有婢女为两人打好帘子,躬身迎宋纾禾和孟庭桉入屋。
青花缠枝香炉燃着松柏香,暖香扑鼻。
孟庭桉亲为宋纾禾解下氅衣。
甫一动作,宋纾禾立刻扬起脸,似林间受惊的小兽。
一双琥珀眸子惴惴不安,仓皇失措。
她嗓音还带着哭腔:“刚刚那个人,是做错事什么了吗?”
孟庭桉面不改色。
颀长的身影往下,一点点为宋纾禾拭去眼角的泪珠。
孟庭桉温声:“嗯。”
宋纾禾脸上的惶恐更甚,如珍珠莹润的泪珠滚滚砸落在孟庭桉手心,宋纾禾心惊胆战。
“他做错了、做错了什么?”
孟庭桉不动声色抬起眼皮,墨玉一般的眸子倒映在宋纾禾眼中。
往日这种事,他定不会和宋纾禾细谈的,可今夜却意外的有耐心。
孟庭桉抬手,为宋纾禾摘下鬓间的珠玉钗,垂丝珊瑚落在孟庭桉手心,他淡声。
“他骗了我,理应受罚。”
落在眼睛上的薄唇冰凉,宋纾禾脖子高仰,她战战兢兢:“……那若是、若是我骗了哥哥呢?”
喉口忽然被人咬了一下。
宋纾禾身影瑟缩,惊惧望向孟庭桉。
却听孟庭桉一声笑。
“你想试试吗?”
“……绒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