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弋从来就没有琢磨透低调做人的道理,能嚣张的时候绝不哑忍。
可就像黎女士说的那样,嚣张得守个线、持个度,不然生活就要毫不留情甩你一嘴巴子。
他先是吃风吃了满肚,那些掷地啌咚的豪言壮语散在风里,经风一裹又被送进了肚,撑鼓了他的肚皮,压沉了他的步子。
晚霞将天映得通红,时弋无心欣赏;远处沙滩上黑压压的一片,旁人的嬉笑与他无关。他只怨武侠小说里的功法成不了真,若能傍得凌波微步,此刻也不必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步履艰难,挣得面目狰狞。
他大老远就透过玻璃门看见了吴贺的身影,背着手踱来踱去,活像个冥顽不化的老夫子,他便噗嗤笑出了声。
也许是声音的惊动,吴贺先一步推开了门,让凉气撞了时弋满怀。
可吴贺却不是要迎他进去,裹了满身的汗经凉气一激,铁打的身子也得生病。
吴贺将冷气屏在身后,一脸嫌弃,“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时弋拨了拨汗涔涔胡乱倒伏的发,言简意赅,“放。”
“求你照个镜子,你现在就像水里刚捞出来的,往柜台那里一镇,顾客都没胆进来。家去,洗个澡,今晚不用来了。”
时弋喜得两眼放光,心叹果然天底下还是好人多。贺啊我真是错看你了,脑子好心肠更好。
他步子刚迈出去,后头轻飘飘来了句,“今日的打工费转我一半,不带讨价还价的。”
屁的朋友,都说兄弟有难、两肋插刀,你吴贺倒是趁火打劫,实在小家子气得紧。
肩上被吴贺挂了包,“书我留了,记得和我妈说声,要晚回家。”
时弋将包在胸前一横,又象征性地挥了手,“晓得晓得。”
得亏他觅得一位好老板,随意让人接班这档子事,换成其他老板早得炸了毛。第一次因为有事让吴贺来看店的时候,时弋还特地给倪老板发了信息,可倪老板只回了两句:你朋友我放心,以及下次不用同我说了。
这样的老板上哪求去。因而时弋绝不奉行兼职生磨洋工那一套,无人时小说消磨,来人时亲亲热热笑脸相迎。
时弋今天择了条新路,非得从人声鼎沸、烟火缭绕的夜市里过。风是不顶饱的,因而此刻饥肠辘辘,恨不能学着电视里的那样,趾高气高地伸出指头,这个那个不要,其他的都帮我包起来。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商铺前头的空地上,一个带着墨镜弹着吉他的大哥,正绞尽脑汁为下一首歌做深情厚意的铺垫。前奏刚响,时弋立马就猜着了是《海阔天空》,其寓意与大哥的精心串词隔了该有八百里远。
或许冥冥之中,递送到耳边的这十四字箴言,就是专为他准备的,告诫他应当彻底地忘掉黎女士的过分挑剔甚至是无理取闹。
不过这回他从奶奶叫回黎女士,还是因为自己脑子少根筋,连续两回将珍珠奶茶买成了椰果奶茶,要知道,珍珠和椰果在黎女士的世界里,堪称是永不能触碰的极与极。
这十四字箴言时弋受用,因而点开微信,走到琴盒旁,对着二维码扫了十块钱过去。
可他骤然想到,下午匆匆出门的时候,是瞥见黎女士留在菜罩下头的绿豆汤,他着急忙慌的,自然没顾得上喝。
完咯,别又惹人生气了。
时弋计上心头,夜市再见,还是回家卖惨吧。
天底下求和的方法千千万万种,在时弋这里有个屡试不爽的招,卖惨充可怜,针对黎女士还是蛮管用的。谁若见惯了时弋日日上蹿下跳、乐乐呵呵,陡然换作一副咿咿呀呀、林姑娘弱不禁风的姿态,都得舍上几分怜惜吧。
何况他现在是货真价实的不堪一击,时弋将算盘打的“哒哒”响,是直接扑倒在家门口好呢,还是长卧沙发不复醒好呢。
时弋大步迈开,毅然决然,将腆着笑脸的大鸡排、捻指招展的鱿鱼须等若干殷勤示好的家伙们,都无情抛在了身后。
视线终于脱开花花绿绿的霓虹,时弋记得,再往前走该是一条极不上道的古玩街,里头宜乌小商品横行。他这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亲身经验,傻傻愣愣上过里头的当!
在地摊上听卖家吹得天花乱坠,乐滋滋花了攒了许久的200块买了条手链,是要送给吴岁的12岁生日礼物,结果回家让母上大人一鉴定,确认为宜乌五元产物无疑。
收据等凭证是绝不可能有的,待找过去,人家早收了摊。第二天也没见着影,估计是打枪换炮,到别的地儿碰冤大头去了。
时弋经此一骗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再不会上这种浅显没水准的当!
这条街本就冷门,想淘东西的也尽量拣在大白天来,晚上容易看走了眼,因而此刻人影稀疏、寂无人语,同夜市的喧沸形成鲜明对比。
便利店里溜出来的凉气,让路过的时弋窃得了瞬间的舒爽。一滴水“啪嗒”砸上他的手背,又无声无息同他的汗化在一处。
时弋毫不在意,因为他此刻正不自主地心脏狂跳,为着右前方铜雕像后头阶梯上,一个倚着立柱正向他投来眼神的人。
那人掩于铜像后头,估摸着得有七八十岁的年纪,若不是有心之人、命定之人,估计根本觉察不到。
时弋之所以心潮澎湃,是因为那位老者须发皆白,头顶光溜溜一片,却双目炯炯,俨然仙风道骨之态,和武侠小说里的描述如出一辙。
天,时弋笃信,今日是遇上高人了!
他理了理皱巴巴的短袖,虽然效果微乎其微,忐忐忑忑地走过去。
老者将灰扑扑的破布兜子拿开,拍了拍不辨颜色的阶梯,示意时弋无拘同坐。
从头至尾,未发一言。
时弋一手揪着包带,喉咙滚了下,不知高人要对他做何指点。
老者仰天长吁,又口中喃喃低语,再一把将时弋的另一只手扯过,亲亲热热搓了把,这才开了口,却气力枯竭似的,“孩子,你我有缘。”
说完比了两个指头出来。
时弋满头雾水,老者果然通晓人心,还未等他发问,即刻就解释道:“若想借我之身通晓天意,须补偿我身心之耗损。”又将两个指头比出来,“200,一口价,支持支付宝、微信扫码或者现金。”
天底下竟然有此等好事!时弋心里掂量了下自己的余额,毕恭毕敬地点了头。
【支付宝到账200块】。机械的女声响起。
时弋佯装冷静,心里默念着自己可是见过世面的,不足为奇,然而耳尖染上的红还是不争气地将他出卖,幸而夜色庇护不为人察觉,让他保住了脸面。
老者倏然将手一伸,越出屋檐下,继而眉头深锁,似百虑攒心头,手又一缩,在身上那件长袍上随意擦了。
时弋这才注意到,外头落了小雨。
“天意我已通晓,”老者说着站起身来,胡须颤动不止,“你啊,命里缺水。”
说罢从三个铜像小人间狼狈挤过,匆匆钻进了雨里,背身还撂下一句,“你且自行参悟吧。”
命里缺水,时弋低声念着,将头发挠得根根竖起。这是啥意思,不过他耐心十足,神明之语,岂是当时当刻就能够参悟得透的。
余光里钻进个灰布兜来,时弋毫不迟疑抓起布兜就跑进了雨里,追赶着刚刚离去的背影,“高人!高人!”
雨越下越大,时弋口中的“高人”听着人的喊,竟加快了步子。可他哪里比得上追风归来的时弋,眨眼的功夫就被按住了肩头。
“高人,你的包忘了。”老者眼神躲闪,推了推侧脸的胡须,慌忙将包从时弋手上扯过,就又跑开了。
时弋没头脑地仍站在雨里,全身湿透的功夫便茅塞顿开,这也许是人家这行的规矩,传达天意后再不能接触和言语。
避避雨先。他便转过身,钻进了一家有着炸眼橙黄色招牌的便利店檐下。
门口空间局促,让出门的空,就已经被占满了。
一个汗干又湿、难逃落汤鸡命运的时弋。
一个孤零零杵着、长成粉色小猪模样的摇摇车。
再一个,时弋光明正大转过脸去,将人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今日见三回却仍不知姓名的风一般的酷哥,此时还穿着训练时的运动鞋服,汗湿的黑发凌乱散落在额前。
哦,有一回是别人不知情、自己悄摸跟着的单方面。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时弋的目光,也将脸转了过来,还故意将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在了摇摇车上,以供时弋细细打量、慢慢忏悔。
因为那人先开了口,语气里似乎裹挟着质问,“你胡编乱造的吧,两瓶怎么一个味儿。”
时弋挪了几步,凑近了看,酷儿一瓶,眨眼一回。
他明白了,这是将自己认出来了,并且对自己先前的建议提出了明晃晃的质疑。
瞪眼的甜,眨眼的酸。时弋已经记不清是谁搬出的金科玉律,他是认死理的,因而每回喝这款,拿的都是瞪眼的。
时弋可不会因别人轻飘飘的一点质疑就立马否定自我、彻底悔过,他将手机从防水背包里掏出来,点了半天仍是黑屏以对,无声宣告已经没电关机。
他先往店里望了眼,终于下定决心,手往那人眼前一伸,“手机没电了,借我三块。”
三块是一瓶酷儿的价格,可是它难住了时弋,也难住了这位酷哥。
那人不假思索将一只手里攥着的两个硬币,码在了时弋手心,“没带手机,只剩两块。”五块还是他放在裤子拉链口袋,专为训练结束买水用的。
时弋收回了手,几乎将头伸进背包里翻找,居然抠出了一枚硬币来。
他将三枚硬币一拢,小门一推,就寻找真理去了。
两分钟后时弋的的确确获得了真理,无论眨眼瞪眼,都是相同的味道。
那个欺骗自己的无耻之徒,千万别让时弋一个不小心,无意间捉住他的姓名和模样来。
时弋将饮料灌了个底朝天,终于想到找补的说辞来,“比橙汁的甜,”满目恳切,“真的!”
那人只将眉毛一挑,不置可否,因要躲避雨势转大而胡乱迸溅的雨水,不得已又后退了一步。
雨水冰凉,也飘在时弋的小腿上,看来从收音机里不经意听见的降温没有骗人。
这雨要下到几时,时弋本心烦得很,猛然记起大师的通天密语,便心境大改,将这雨看得如同小说书那般亲切可人。
可他仍烦,因为两人候在同一屋檐下,又是说上几句话、埋了些些不愉快的关系,不说话着实尴尬。
因而时弋大大方方地没话找话,“你是跑步的吗?”
啊,真蠢的问题,长个眼睛都看得出。
时弋等也不等答便要再问:“苹果汁很甜的,不算骗人,对吧?”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这是时弋此刻最想问的。
那人似乎习惯了沉默,又被这场大雨搅得突然厌倦了自己的沉默,也厌倦周围的沉默,手在摇摇车上敲得“哒哒”响,回道:“池火火。”
水火不容,可真矛盾。时弋想。
可他虽然没聪明到哪里去,但也能识破这个名字的浮现,只是那人被雨短暂困于檐下,认定此后再不必相见,应付于当下的一种敷衍、一种消遣。
时弋自认心还蛮大,但还是免不了被这样的应付当头敲了一棒子,这人,呵,处处都好是真的,惹人讨厌也是真的。
他从包里掏出把伞来。他本不记得自己带了伞,应该是黎女士不知什么时候塞进来的,刚才正好被翻到。
时弋将伞伸到粉色耳朵上头,“喏,抵你的两块。”
反正自己已几乎湿透,也不差那一点半点,而且从这里跑回家大概也就几分钟的路。
可那人并没有伸手来接,只将瓶盖拧了,将果汁饮空。他不习惯人的示好,也不稀罕人的示好。
可这雨下得望不到边,人同雨一样,真是磨磨唧唧。
时弋索性绕过猪头,站人眼跟前去了。
这眼跟前绝不是近的一种形容,而是时弋为了不让雨淋到,只能拼命往里头靠。那人见势又退了几步,几乎是贴了墙。
时弋比人矮了半个头,因而抬头将人望得直白坦荡。
他望到瞳色漆黑,仿佛这个雨夜是从这人眼眸里倾倒奔涌而出。因为离得太近,他又望到自己在人的眼跟前,也在眼里头。
再不能望下去,时弋想着该不礼貌了,便将伞直接塞进了那人手里头。
卷过一片温热。
因而时弋不死心。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的轻叹几不可闻,可时弋还是捕捉得到。
“池溆,水边的溆。”那人将伞握了握,视线越过时弋肩头,同落雨冲撞,化成了一镜水。
时弋称心如意,倏然又生了疑惑,不对,你不是该风里的吗。
他倒退着下了台阶,雨已经不由分说打在背上,朗声道:“好,我记住了!”说完背包一甩,潇洒转身冲进了雨里。
他都不屑伸手来挡,直叫雨扑打得尽兴。
神明之语,果真一字无欺。
回过头,却早见不到那间亮着灯的便利店。
时弋鬼使神差停下步子,雨水模糊视线,让他产生莫名的动摇与遐想,雨檐、酷儿、雨伞和名字,像是神明为了印证自己言语的准确,而短暂编织的一场幻境。
可他也记得书里的描写,通常这种程度的大费周章,是因为这场相遇早被添加了命定的前缀。
他,一介从岛小侠,还是自封的那种,会得到这样的青睐?
他心里有了答案,抹去蒙眼的雨水,不必再折返确认。
掌心温热与在水边的名字,不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