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小皇帝自杀之前念过。”小五叹了口气,把被子掀开坐起来,“我刚刚说老天爷呀杀死我吧,是一句抱怨。不是真的想死。跟你念的这个没关系。动不动就吃人,谁还敢跟你交朋友?再说了,有机会做一头快乐的猪,谁还要做痛苦的哲学家呀?”
“我。”
“想开点。生是不存在的,死也是不存在的。”
“无寿者相。”
“对呀。”小五连连点头,“你是魅,本来就无我相、无寿者相。只要你看透众生相,就可以超度。”
御雪沉思:“那么,存在就是无意义的。”
“想多了会自杀哟,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们呀,跟我们不一样。我是哪儿来的?我妈妈的肚子里。你是哪儿来的?石头里,呯,自己蹦出来。我是怎么死的?老死、病死、寿终正死。你是怎么死的?天时地利风水、外加太阳能,凑到一起,唰,就涅槃。连个交代遗嘱的时间都没有。”小五边唠叨边爬起来,看到大花袍子上压出好多褶子,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边用力整平边唠叨,“当然,衣冠有褶被洁癖老婆打死,也没时间交代遗嘱。”
“人族为什么一定要结婚?”阿夺早就醒了,一直在听他们说话。
小五翻了翻白眼:“我们又不是鱼!”
阿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闷闷地爬起来穿鞋。
“你那鞋是要晒太阳的。”小五提醒。
阿夺提着鞋出门去了。
御雪站立良久,突然说:“被爱人杀死,应该,很不错。”
“啥?”小五望着她没爱没恨、半走半漂,不由得摇了摇头,“鬼魅魍魉,古人诚不欺吾矣。”
从屋子里走出来,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只是因为昨晚虚神显灵,一道霞光直冲云霄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善男信女们都挤上来,院子里坐着的、蹲着的、站着的、满满当当挤满了广场。
“这还咋开斋呀?”小五的嘴角抽搐,“昨天我就没吃上热乎饭。”
也许是特意打脸,马上就看见兴奋且幸福的包子小贩、馒头小贩、稀米粥小贩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时不常被庙工、仙女们训斥不得乱涨价,不得卖隔夜的吃食。但人多粥少,耐不住饿的香客们偷偷地多塞钱,想要多得两个包子。
好在虚神殿家大业大,被日珥炸掉了大半,也还剩下小半的财产。再加上议会或主动、或被游说而故意倾斜,几千修建工人的米粮是从来不缺的。这时候便拿出一些来在山腰上支起大灶蒸饭。
小五翻了翻华丽无比的法袍,沮丧地发现一如既往地没有袍兜、没有袖兜、没有胸兜、没有钱。
仙人需要带钱么?显然,这个仙人需要,但没有。
于是,排队去领不用钱的虚神赐饭。
御雪吃饭是为了享受人类的感觉。阿夺吃生鱼但这里没有,偷偷地去溪水边了。
小五乐得一个人排队。女鱼就是隔路,吃鱼先剥皮,穷讲究。女鬼是个哲学家,可以喝风。边在心里污蔑着,边排到了。刚要伸手去接馒头,却听到一声充满冤屈的怒吼:“就是他!”
小五一愣,抬起头,看到负责发饭的是山脚下临时调上来的伙计。看到熟人,多少还是有点小兴奋:“哎,是你?脑袋怎么还包着?没好?”
“不要给这个小子吃的!”伙计愤怒地吼,“就是他故意绊倒我,想顶替我的工作!”
小五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动机,是有的。
想要绊倒他,也是真的。
但没绊到呀!
“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伙计的脸上不但有愤怒、鄙视、和谴责,还有几分诧异。上上下下打量打量小五好不容易捋平整好的仙人袍,极其反感地向地上吐了口瞧不起人的唾沫才说,“一个男人,穿大花袍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我没绊到你呀!我坐在半山腰。你第一次路过,是给我上菜,还没绊到我的脚,就停下了。第二次是给挑夫上菜,没走到我面前,他们站起来接过去了。第三次还没等我挑起绳子来绊你,人家就收起来了。”小五终于缓过神来,诚恳地摆事实讲道理,“你想想,挑夫的工作准则是什么呀?安全第一。我倒是想绊,可是没条件呀。”
“油头粉面,心眼坏透了。”
“没关系没关系,解开误会就好。”小五见事情捋顺了,便笑着指了指大个儿的包子,“你看你平白无故指责我,把那个给我,当赔礼吧。”
“凭什么呀?”
“你自己摔的。诬陷我。又说我大花袍子,又说我油头粉面。我就要你个大包子,也没大多少。我这样的人品,你难道连一点感动都没有么?”
伙计一时间没转过脑筋来,只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却又有哪里不对。
“你傻了?没看到他穿的是仙人袍?”老板转身狠狠地踢了伙计一脚,“仙人!光用脑子想想就差点摔死了你,连脚都没抬!”
伙计心中愤懑,夹起包子来递给泉晓武。不敢再骂,只好嘟嘟囔囔:“多拜拜十个太阳,多积点德。”
小五接过包子咬了一口。包子馅挺大的,很满意。于是含含糊糊地训斥:“功德在心不在物。俗世红尘蒙蔽了你的眼睛。”
“我呸!”看着他转身走远,伙计又啐了一口痰在地下,“人模人样不干人事儿。欺负老百姓还讲道理,一套一套的。”
“小点声。”老板连忙捂住他的嘴巴,“这种人法力无边!”
“王八蛋。”伙计郁闷地分发着包子,“换了一批又一批。都是王八蛋。”
吃了包子,又要了碗粥喝下。心里舒服了很多。凿石头、抬木头的吆喝声听着也不那么刺耳了。一路下山,耳朵里听到的都是虚神显灵,十个太阳祝福,两个月亮普照,新来的仙子有神灵的祝福,监国大将军是黑太阳亲手挑选的。
总之,祥瑞之气充满人间,日子会越过越好,吃米吃面甚至吃肉都是指日可待的。
小五想说其实那是两只老虎打架,但看着大家脸上洋溢着的美好笑容和憧憬,抱着不想被群殴的理智心态,一忍再忍,忍住没说。
下到山底,路过露天食肆的时候看到宋大厨正撩起帘子看来来往往的热闹。刚想打个招呼,对方也看到了自己。啪,恶狠狠地一甩帘子,走了。临走的时候还没忘记给泉晓武一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黑表情。
小五一下子就火了,窜过去想要理论。伸手扯了扯帆布,却发现宋大厨在帘子的另一边用力拉住了。过度用力怕扯破了,只能隔着帆布帘子大声嚷。
“我没绊他!是他自己摔倒的!”
噗通!
趁着小五气愤愤地找人理论的功夫,阿夺跳进四通八达的水路变出大鱼尾巴来游走了。
小五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比铃铛还大:“阿夺,等等我!”
噗通!
又是一声。
回头看到御雪也跳进水里,追阿夺去了。
小五的嘴巴张了又张,再张。三次张嘴,却没能发出一个声音来。呆立良久,低头向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呸!等着本王子去把该死的鱼人揪出来给你们看!”
越想越生气,用鞋底踢起一脚又一脚的尘土把刚刚吐在地下的痰全部盖了起来才匆匆地向虚神街跑去,想要到码头去赶上最早一班的客船。
刚跑出两步,就听宋大厨在帘子后面叫骂:“什么狗屁王子?有本事篡权当皇帝去呀!折腾小老百姓,耍哪门子的威风?”
小五停住,想要回头去把那个手无寸铁的厨师揪出来打个半死。但看到乌央乌央赶来上香的群众都停下脚步来看热闹,还指着他袍子上飘逸的绛红点墨韵,无风叶自摇的图案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只好理智放弃。天黑的时候再来跟你算账!他这样想着,一路低着脑袋藏着脸跑去了码头。
码头上一船人刚刚到岸。有拿着香的,有牵着娃的,有挑着担想要赶集赚一笔的,还有下了船就跪在码头上乓乓磕头还愿的。总之,只有来的人,没有去的人。人刚刚下完,船老大就要撤跳板,赶去接下一船的客人。这种热闹的景象,自从郡王泉墨与帝国首富丁先生扯旗造反以来,就从没有过。
“船家!”小五顶着人头攒动的下船大潮逆向前进,“有要走的!”
船老大抬头看了看,见只是一个半大孩子,顶着人流一步一艰难,估计要蹭到船边来还要拼搏十几分钟。于是笑着回答:“别着急啊,孩子,今天来的船多,下一艘马上就到!”
脸上的笑容很亲切,是典型的老把式的左右不得罪。但手底下却是一秒不停,麻利地拉回跳板,熟练地松开缆绳,用长杆子用力推一下码头,船就离岸了。
小五岂能让他得逞?等下一船靠岸、下人、再启航,还追什么阿夺呀?连个水花都看不见了!小五也不跟他隔岸喊话,纵身跃起跳过百十号人,嘭腾一声落在甲板上。
船身忽悠地摇晃,船老大连忙用竹竿稳住了笑骂:“你看你这孩子,穿的斯斯文文的,咋这么急呢?”
小五今天不想谈时装,扳着脸满身翻铜板。找了半天没找到,只好把早上偷偷顺来的肉包子摸出来一个当船钱。
船老大也不跟他计较。接过来咬一口:“哟,素馅的?山上发的?”
小五点头。
“看少爷这身袍子,学道的?”
小五点头。
“学道,为啥吃素馅包子呀?”
“生命轮回,走路还不能踩死蚂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