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沈负雪他们进村后看到的第一个妇人,穿着粗布衣裳,头发盘得很简单,簪子是拿普通木头随便削成的,与其说簪子,不如说是根当簪用的木棍。
她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饰品,手指粗糙肤色蜡黄,面上神情战战兢兢,过于老态的神情让人很难判断她真实年龄。
妇人跟在胡四身后,垂下双手,十指不安搅紧,这是焦虑害怕的小动作。
胡四收了银子,喜滋滋道:“去教老爷怎么做莲花酥,我就在院门口把风,崔二没准还会过来,听到我喊,你就立刻回屋,明白没?”
妇人低声答应,搅着手指的力道更大了。
胡四把藤框挪到院门口,继续剥莲子,妇人端了盆过来,站在石桌边局促道:“我,我没教过人……”
她至始至终低着头,不敢看沈负雪和解昀。
“没事。”沈负雪示意她也坐,“你把莲花酥做一遍,手慢点,我跟着学就行。”
妇人悄悄松了口气,她坐下前磨蹭了片刻,好像很不习惯,尽管在离沈负雪和解昀最远的位置坐下,但石桌只有方寸大点地方,再远也远不了多少。
开始做酥饼后,沈负雪只是偶尔问一下这里怎么捏、那里怎么办,他声音好听,如涓涓流水,沁人心脾,妇人渐渐放松下来,没那么紧绷,小声回答。
她手上皮肤粗糙,但手确实很巧,面团在她手底下走过几遭,跟变戏法似的,化成栩栩如生的莲花。
解昀不曾上手,只静静盯着沈负雪动作,沈负雪是个好学生,学得认真,他一边捏,一边状似随意问:“其实我刚才就好奇了,为什么不能让村里其他人知道我们见过你?”
妇人手一抖,捏歪了片花瓣,胡四立刻扭头,投来警惕视线。
沈负雪宛若无所觉,笑晏晏捏着莲花酥:“难不成这手艺轻易不能外传,哎呀,那我可真是赚了,一锭银子就请到这么好的老师,我看我应该再加点。”
听到这话,胡四肩膀放松,确认院外暂时没人,于是才开口说话。
“老爷好眼光,不是我吹,我们村里,她做莲花酥手艺是数一数二的。”
沈负雪扬眉:“所以不能见外人还真因为手艺?”
沈负雪逮着一个问题不放,但语调过于轻松,就跟随口聊天没差,他发现胡四眼神闪烁,又摸出锭银子。
解昀看着银子,一想到这是某人给沈负雪的,手指动了动,又放下。
沈负雪好整以暇捏着银钱,无声地明示胡四。
胡四再度朝院外看了看,才含糊其辞说:“其实因为最近村里有女人不规矩,干了脏事,嗐,具体龌蹉就不说出来脏老爷们耳朵了。”
他搓了搓手:“所以嘛,家家户户就暂时把自家婆娘看严了点,不过我的人我清楚,她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沈负雪饶有兴致:“难不成有谁被戴了绿帽?”
胡四说得更不清楚了:“嗯,差不多,差不多。”
沈负雪好像终于心满意足,不再追问,将银子递给妇人,妇人本想直接伸手接,但她看见沈负雪是净手后再把银子递给自己,又忙把满是面粉的手缩了回去。
胡四心心念念等着收银子,看到这个动作骂了句当地的脏话,嫌弃妇人蠢笨。
手边也没个帕子,妇人抿抿唇,作势要在衣摆上胡乱擦擦——她衣物虽然粗糙,但浣洗得很干净,看得出清洗很用心。
如果不是为了从贵客手里接银子,她也不会在衣服上擦面粉。
只是她手还没挨上,旁边就递来一块手帕。
沈负雪:“用这个。”
那是方绣着雀鸟嬉戏的手帕,妇人认不出料子,只觉细腻得紧,忙摇头:“不不,这看着很贵,怎么好被我弄脏。”
“帕子就是拿来用的,脏了洗干净就行。”沈负雪说,“这方巾帕送与夫人,感谢你教我,上面的绣样很适合你。”
妇人在沈负雪噙着笑的神情里鼻头一酸,她心里升起股难堪的情绪,她想说自己不配用这么好的东西,想说莲花酥做法也不值这个钱。
但在胡四催促的目光里,她手抖了抖,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低着头接过了手帕和银钱。
好像只有胡四让她怎么干,她才能怎么干。
沈负雪看她将帕子小心翼翼叠好,用的时候也只在边角蹭了蹭,生怕弄脏上面的绣图。
“夫人,你觉得这雀鸟嬉戏图如何?”
妇人轻声道:“好看。”
沈负雪顺口就把重要的话掺在闲聊里问了出来:“你养过雀鸟吗?”
玉州仙府收到的那封血书是麻雀带去的。
那麻雀不是妖,但生了点灵智,才能顺利把血书送进仙府。
妇人摇摇头。
她这会儿对沈负雪已经完全没有抵触,眼珠轻轻朝胡四方向看了一眼,发现胡四已经重新低头剥莲子,没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石桌离院门口有点儿距离,如果压低声音小声说话,他未必听得见。
妇人捧着手帕,大着胆子悄声道:“看见雀鸟,我会想起张家娘子,刚嫁来村里时我见过她,她招雀鸟喜欢。”
随即她把声音放得更低,嗡嗡如蚊鸣,语气里带着遗憾:“……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
村子就这么大,邻里之间有点儿芝麻大小的事都能传得人尽皆知,同个村的,怎么会好几年都没见过?
沈负雪还想问,但妇人一见胡四抬头,就立刻闭上嘴,什么也不肯再说了。
见再问不出更多的,沈负雪也不为难她,他上手几下捏完手里这朵莲花酥,居然有模有样,很精致,作为初学者来说,简直非常有天赋,可以出师了。
沈负雪捏了好些个,凑够一屉,他们家厨房在个小隔间里,妇人指点着沈负雪把莲花酥上了蒸笼,沈负雪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夫君对你好吗?”
妇人没料到他会问这个,表情空茫一下,而后怯怯点头。
看她神情,不是害怕或者伪装,她似乎是真觉得自己丈夫对她还不错。
沈负雪和解昀看着她起身,把银子递给了胡四,胡四喜滋滋收了银子,张口说句什么,妇人手指一僵,眼瞳中流露出难过。
但她还是把沈负雪给她的手帕拿了出来,哪怕再舍不得,也只能把帕子给胡四。
沈负雪面色冷了下来。
嫌她蠢笨、随意使唤、不给任何好脸色,连块心仪的手帕都不让留,如果这都叫对她好,那沈负雪还真不懂“好”字该怎么写了。
胡四刚拿到手帕,翻来覆去,准备仔细辨认是什么料子,能值几个钱,忽然起了一阵风,帕子柔滑如羽,他一个没抓住,帕子居然直接从他手里溜出去,被风裹着吹向远处。
沈负雪愣了愣,转头看向解昀。
平地起惊风,不是老天正巧赏脸,是解剑尊使了神通。
解昀放下施法完毕的手:“你想送的是那位夫人,如果注定到不了她手上,也不该被别人占去。”
此刻他俩在阿郎村,能上前帮妇人说话,替她把帕子要回来,但沈负雪和解昀终究是外人,等他们走了,妇人还要继续和胡四生活,手帕还是留不住。
解昀还和多年前一样,做事总能合沈负雪心意,沈负雪勾了勾唇角,心情好了很多:“嗯。”
不仅于此,解昀还拿出一块帕子给他:“你的送人了,用这个。”
帕子上绣着竹纹,跟主人一样清隽挺拔,沈负雪芥子里还躺着一打手帕,但并不妨碍他收下新的。
沈负雪将帕子叠好收起,桃花眼荡着明艳笑意:“剑尊好意,我可得妥帖收藏。”
解昀知道他又是故作腔调,毫无波澜。
雀鸟手帕被吹风,胡四跳起,想抓回来,但帕子在风中轻轻一摆就飞得老远,胡四牢记自己暂时不能离开院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帕子飞走。
妇人微微睁大眼,瞧着帕上的雀鸟图随风而动,就像真正的鸟儿展翅高飞,不知为何心头也跟着松了松,不自觉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难得的笑。
胡四嘴里骂骂咧咧,但东西丢了也没办法,他没好气冲妇人摆手:“行了外面也用不着你了,快回屋去,绝不能被其他人看见了。”
妇人没有半句怨言,老实走向屋子,进门前朝沈负雪和解昀欠了欠身。
沈负雪和解昀等到莲花酥蒸好,掀开盖子,热腾腾的水气扑面而来,清香十足。
刚出蒸笼的点心滚烫,不适合直接上手,胡四收了那么多钱,大方表示厨房碗筷随便用。
先前外面桌上的莲花酥解昀只吃了沈负雪手里半块,以他们的修为早已辟谷,解昀又没有口腹之欲,再好吃的东西也兴趣不大,但这会儿他居然主动拿起筷子,夹起一块。
淡而幽香,酥松可口,解昀细细品完一块,放下手。
“味道不错。”
沈负雪唇角上扬,嘴上却道:“要讲实话,不能乱夸。”
解昀:“是实话。”
“欸,你说话怎么就这么好听呢?”
沈负雪美滋滋也夹起一个尝了尝,非常不谦虚点头:“好吃,不愧是我,学什么都会。”
沈负雪尝完,居然从芥子中摸出一个食盒来,用双干净筷子把莲花酥都装上,解昀看着那个黑漆描金还带了保鲜保温咒的食盒,沉默了:“……”
修为到归墟期,就会有芥子空间,装东西不再需要法器,但空间到底也有限,武器、钱财、灵药等东西肯定是优先存放,再放上其他珍贵或者私人物品,也很寻常。
放食盒的,真不多见。
沈负雪装完莲花酥,瞧见解昀眼神,立刻明白他在想什么,把食盒拎着转给他看:“上好的描金手艺,其实我芥子里还有配套的碗筷。”
他眨眨眼:“锅碗瓢盆都齐全哦,还都是难买的好货。”
解昀表情更微妙了。
一个辟谷的仙君,芥子里尽是锅碗瓢盆,是准备随处开饭馆吗?
解昀:“是你现在的生活习惯?”
沈负雪很期待他的反应:“对。”
解昀:“嗯,知道了。”
沈负雪:?
就这?
没看到有趣的反应,沈负雪有那么一点点失望,解昀没当年好逗了啊……不过也是,人都会变的。
他自己不也变了吗?
沈负雪把食盒拎在手里走出厨房,胡四看他俩径直走到院门口,忙跳起来匆忙拦上去:“二位等等,是要去做什么?”
沈负雪:“我们也去看看村内风景。”
莲花酥还能边散步边吃。
胡四忙道:“那我给你们领路,游览村子还是有个熟人带路好。”
知道要监视他们,沈负雪无所谓:“行。”
解昀方才不知道沈负雪把莲花酥装着要做什么,这会儿知道他准备当零嘴,便伸手:“我来提着吧。”
沈负雪思维活络,立刻想得更远:“云中渡两个小弟子要是看见你帮我提食盒,表情肯定很有意思。”
解昀:“提个食盒,不至于。”
“至于至于,他俩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太好猜了。”沈负雪松手把食盒放给解昀,打开折扇一双眼弯弯,完全是期待好戏的模样:“不信的话试试。”
此刻走在村内的风扬和云景突然耳根发热鼻子发痒:奇怪,不会有人在背后念叨他们吧?
风扬、云景:想打喷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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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莲花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