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丁渺将男人带回三河村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进村之后,就有人来帮忙,但旁边也有窃窃私语,念叨着“这丁家姑娘怎么尽捡男人回来”。
丁渺充耳不闻,却也记下那人模样,若想要维持一个城池,这样嘴碎和爱挑拨热闹的人,是不能当得大任的。
她将男人安置在家中,跟帮忙的人道了谢,就去请了孙同峰过来。
孙同峰给男人把了脉,查看了他的伤势,说道:“这人内府重伤,能不能活,就看今天晚上了,你可得看顾好,莫让他烧起来。”
丁渺点头应是。
“我带来些药,是给你们娘俩的。至于他的药,我还需回家配些,你看着他,晚些时候我让小蔷送来。”
“谢谢孙大夫。”
这一~夜,丁渺一直没合眼,她起了三个药罐,熬了三份药,分别给花翔兰、她自己还有那个重伤的男人喝下,剩下的时间,便一直守在男人身边,时不时地查探下他额上的温度。
男人一直很安静,是个很让人省心的病人,他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像是个毫无生气的假人,唯有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他还活着。
丁渺却不敢有丝毫放心,她犯困时,只要一看男人身上那浓重的紫气,就重又精神起来。
半夜,男人突然挣扎起来。他似乎身处噩梦之中,嘴中呓语,很是痛苦,身上伤口全部崩裂,将被子都染红了。
丁渺吓了一跳,忙扑过去按住他,可她力量终究抵不过一个男人,本想调动灵气压制,可白天她消耗过多,体内束缚如今越加收紧,呈现一种自我保护的状态,竟无法调出一丝灵气。
她突然记起幼时噩梦时,侯意守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哼着歌的模样,便死马当活马医,轻声地哼起歌来,安抚地拍着男人的胳膊。
渐渐的,男人不挣扎了。他面色舒缓,收拢了手臂,将丁渺抱在了怀里,似对待珍而重之的宝物,还蹭了蹭她的脸。
丁渺:……好吧,这人是晕的,又伤重,下手重就弄死了,她放过他吃她豆腐了。
她刚想起身,男人却收紧了手臂,看着那衣服上沾染的新鲜血迹,丁渺又不敢动了。
她撑了半响,终究是觉得有些累,便轻轻将头靠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事急从权,而且长得这么好看,她也不吃亏!
这一~夜,丁渺听着男人稳定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直到天明。
天亮的时候,男人的状态总算稳定下来了,丁渺拉开他的胳膊,起身伸了个懒腰。
一晚上不敢乱动,委实辛苦。
她出门将药煮上,简单地洗了脸,端了水和帕子进来,就见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试图起身。
“你别乱动。”丁渺忙放下水盆,过去扶他,她小心地看着他身上衣服,确认伤口并没有再绽开。
男人却避开了她的手,他眉轻皱,声音低哑磁性:“谢姑娘救我。只是这是姑娘的闺房,我待在这里,于礼不合,恐怕有损姑娘清誉。”
丁渺险些被他这话气笑:“你如果担心我的清誉,昨晚怎么还抱着我不肯撒手?我怕你伤口崩裂,一晚上都不敢动,现在脖子还是僵的。”
男人愣了愣:“这……”
他本想反驳,可又忆起昨夜迷蒙时那极近的女儿香,便也不确定起来。
“这太过失礼,请姑娘恕我无礼之罪。”他莫名有了力气,往前一挣:“我这就离开,不再烦劳姑娘,姑娘恩情,我来日必报。”
丁渺看着他衣服上绽开的血花,咬了咬牙:“你先躺好。”
“我既然已经醒了,就不能再躺在姑娘的房内 ,我这就出去,”他见丁渺要来扶他的模样,立刻往旁边避开:“姑娘,男女有别,你我太过亲近,于礼不合,请不要扶我,我自己可以。”
白衣染血,如艳丽的红色扶桑,随着男人的躲避和行动,那血色花朵越开越大,仿佛在挑战丁渺神经的忍耐力。
守礼是好,谦谦君子,如竹如松,只是这人,有君子容貌,行事说话怎么这么迂腐?就像永安叔常看的话本里写的那些上京赶考的秀才,读书读的脑袋都木了,只会之乎者也,不懂事急从权。
这人身上若不是绑着道运气,以她的性子,早按下揍了。
“姑娘,我衣冠不整,于礼不合,还请姑娘暂时出去,我好起身整理衣服,离开这里。”
声音是好听的,只是这话,她听着就觉得手痒。
这人还是晕着当个病美人更好。
眼看男人又要开口,丁渺眼睛微眯,不仅不退,反而上前,她右手按上那人胸口,微微用力,将他按在了墙上:“你先听我说。”
“姑娘,你……这……于礼不合……”男人神态端正,一举一动很是谨慎守礼,他似乎从未和异性离得这般近,对上丁渺近在咫尺的双眼,面色虽平静,眼神却躲开了。
“我问你,我是不是救了你?对你有恩?”
“是。”
“你是不是要报答我?”
“是。”
“那便以身相许。”
“这……”男人正色严肃:“姑娘,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丁渺对上男人的眼,微微挑眉,笑了笑:“你不是说要报恩吗?以身相许最好,这样礼数也和了。”
男人耳根泛红:“姑娘莫要胡说,婚姻大事,怎么能这么随便。”
“不愿意?好,那你让我亲一下,就算报恩了。”
“这于礼不合……”
丁渺不说话了,她起身靠近男人,嘴角轻轻挑起,笑容玩味而挑衅,眼神故意落在男人苍白的唇上。
男人以为她真要过来亲人,想伸手推她,却怕碰到她的身体,一时手足无措,苍白的脸微微泛红:“姑娘,你……这,于礼——”
丁渺凑在他的耳边,恶狠狠的说道:“ 你记住,我要是再听见你说于礼不合,就真亲你。”
“是……”
“你若再废话不肯配合,我也亲你。”
男人安静了。
他吃瘪,丁渺心里舒爽不少,她伸手摸上男人脖子,见男人又要开口,杏眸一瞪,似嗔似怒,作势要靠近,男人立刻又老实了。
只是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脖子。
丁渺感受着指下微微急~促的脉搏,放了心,虽然刚刚伤口崩裂,但男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事。
她松了手,重又坐回炕边:“从现在起,我问你答,你若再说些有的没的,于礼不合的废话,我不但要亲你,今晚咱们就洞房。”
男人好看的眼睛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可触及丁渺眼神,便将那话吞了回去,只是点了点头。
丁渺心中偷笑,在真仙界偷看那么多话本还是有用的,《妖女和冷面仙尊》里,那妖女最初就是这么对付同样过分愚直的仙尊男主的,还挺有用。
可惜,她偷看被崔永安和芯月姑姑发现了,没看到后面的剧情,就记着这一个法子了。
丁渺轻咳了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怎么受伤的?”
男人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我记忆里只有阿寻这个名字。”
丁渺一愣,火气又被他激起了三分:“不记得?你在耍我吗?你刚刚明明要走,要离开这,什么都不记得,那是要走去哪里?”
“我的伤是旁人所致,如果我有仇人,必会继续寻我。我离开这里,便不会给恩人带来麻烦。同时,我也要去找恢复记忆的方法。”男人的眼瞳很黑,他不拽文词安静说话时,很是真诚。
丁渺撇撇嘴,她不得不承认,这是真心话,她信他。
“那我便叫你阿寻。”她继续说道:“我叫丁渺,你叫我名字就好,不用叫恩人。”
“山村幽闭,不会有外人来打扰,我也不怕麻烦。你就安心留在这里养伤,什么时候你伤好了,我送你离开,你想去哪里去哪里。只是,从今以后,若再让我听到‘于礼不合’、‘尽早离去’的话,我就对你不客气。”
男人点了点头,他略微怔了怔,才开口问道:“哪种不客气?”
他这幅样子,有种笨笨的可爱,丁渺不知道,是否失忆了的人,都会有这样短促的迟钝感,她笑了笑,意味不明地看了看他,并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我给你借了衣服,就在桌旁,你换上。院里最右边的药壶是你的,一个时辰后,药好了你自己喝。”
临出门时,丁渺才回了头:“阿寻,我救了你,那你答应我,不要偷偷地离开,好吗?”
男人点头应了。
“好!”丁渺狡黠一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这样守礼,便是君子,可不要食言。”
“好,”男人温声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丁渺轻笑,迈步离开,直到走到院落之中,确保屋内的人听不到,她才笑出声来。
原来‘欺负’人,竟然这么有趣。
丁渺笑够了,出门便去了虎子的家。
阿寻是个过分守君子之礼的人,既然亲口答应了她,便不会食言,丁渺很放心,他不会偷偷离开。
虎子的父亲叫任破岩,是个又黑又高三十岁出头的汉子,他为人爽快正直,常帮顾村人,在村中很有威信。任破岩除了种地打猎之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城里买卖些东西,村人也常会托他转卖帮买。
丁家没有男人,花翔兰和原身以前的日子很是清苦,任破岩心善,时不时的便会来帮衬一二。初始,还有那嘴碎的村人传过流言,但被任破岩找上门去,揍破了头,这才没人敢乱说了。
原身记忆中,任破岩也当得住顶天立地的汉子这个评价。范成才最初逼上门时,村里没人敢帮忙,也是任破岩扛着一个榔头,将范成才吓退的。
在这三河村中,丁渺最信任他。
她想要建城,需要任破岩的帮助。
丁渺到任家时,任破岩刚卸完货,正靠在井边,仰头喝了一口酒,发出畅快的一声。
丁渺脚步一滞,这场景,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侯意也是爱喝酒的,他腰间常年挂着一个酒葫芦,里面是他飞升前从下界带来的酒,因为真仙界不好酿酒,所以他每次喝的时候都极为节省。
侯意还给她留了一壶桂花酿,说等她成年化形后,为她庆贺。
任破岩转头,便见丁渺站在那里,逆着阳光,他看不清她神色,便招呼道:“丁丫头,叔听说,不成才在你家吃瘪了?丫头,你厉害了!”
丁渺来到他旁边坐下:“任叔,是有人给我送了黄金,我把债清了,才赶走他的。”
“清了就好。以后你们娘俩好好过,别跟范家再有什么牵扯了。”任破岩拍拍丁渺的头:“至于那姓林的小子,有眼无珠,别说他不回来,他现在就是敢回来,我也定要打断他的腿!丁丫头,你放心,叔一定给你谈个好亲事!”
胸膛中涌出暖意,丁渺分不清,这是原身的情绪,还是她自己的。
她露出笑容,却是摇头:“丁叔,我不想嫁人。”
“你十六了,不嫁人怎么成,这世上可不止那姓林的小子一个男人,丫头,你可别犯糊涂!”
“我不会犯糊涂。”丁渺靠在井边,转头看向任破岩:“任叔,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做,我需要你帮我。”
任破岩笑笑,却并未当回事,只当她是小孩子玩笑:“傻丫头,叔把你当女儿,当然会帮你。”
“我手里有一万两黄金,和至少同样价值的金玉物件。任叔,我想用这些钱,以三河村为中心,建起一座城。我一个人做不来这件事,我想请你帮我,可以吗?”
任破岩脸上的笑僵住,他对上丁渺认真的眼,黝黑的脸上只余严肃:“丁丫头,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我说得清楚,任叔也听得明白。任叔,这话,我从未跟第二个人说过,因为我知道,这村里没人会把我这话当真,除了任叔你。”
丁渺继续说道:“我知道任叔是个汉子,定是不甘心这三河村永远是个破败村子,村民永远要为生计发愁,才会往来村城之间。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钱,只有抱负,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我有钱,我也有办法,我要建起一座城。任叔,我要你帮我。”
任破岩盯着丁渺,恍然间,他似乎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个还未成年的毛头小子,不甘心村人困苦,想要挣一方天地,可蹉跎十余年过去,却被生活压住。如今,听了丁渺的话,他心中那团未灭的火,似乎重又燃起,连胸膛都微微发热。
“呵,都说死过一回的人,游魂看遍世间万物,丁丫头,你真是有点不一样了。”任破岩笑了两声:“当年,我只想扩村为镇,却也什么都没做成,想不到你一个小姑娘,竟想建城,你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任叔,我会做到。”丁渺说得坚定。
“哈哈!”任破岩仰头将剩下的酒猛灌入口,辛辣刺激了整个喉咙,直达胸腹,却让他体味了前所未有的爽快。
“好,我帮你!”他朗声说道。
丁渺在任家待了大半天,午饭也是在那里吃的。
她和任破岩细细商议,讲了自己的计划和想法,任破岩听了,更加意识到,眼前这姑娘绝对不是口空白话。而她的计划,虽还未完美完善,却是切实可行,有希望去达成的。
任破岩在三河村三十余年,又心怀抱负,也提了一些好建议。他手里还有一张简易破旧的地形图,是这些年打猎上山亲手画出来的。丁渺根据昨天上山的情况,在那图上又补了几笔,指给任破岩最初要动的几个地方。
想要建城,最初的一步,是先要给村人稳定。
丁渺打算利用极品灵脉,引山泉溪水,辅以聚灵阵法,构建出一处温润灵养之地。
灵养之地中,农作畜牧收成都是上佳,且绝非凡物,定能帮村子打出名声,稳健脚步。
任破岩只是凡人,丁渺并没跟他说灵脉之事,只是以打好基础开通山路为借口,让他雇人开山引流,采买牲畜,并跟愿意尝试的村人签订契约。
只是这样,任破岩也连连夸赞,两人商量妥当,丁渺便带任破岩回家,给了他三十锭金子。
任破岩拿了钱,也不耽误,出门便去召集村人了。
两人在院外,开箱拿钱有些声响,花翔兰听到,便出了门,问道:“渺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任叔回来了,我托他帮我换些银子,买点东西。”丁渺避重就轻,只说了半句实话。
“你任叔是个好人,帮了我们不少。”
丁渺上前,扶起花翔兰:“娘,外面风大,你身体还没好,还是回屋休息吧。我去给你熬药。”
她眼睛一瞥,就见最右边的药壶并未架在灶上,而是洗好干净的放在桌旁。
丁渺嘴角微翘,这阿寻虽然愚直,但倒是可爱。
她开口问道:“娘,我救回来的那人呢?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嗯?他没和你说吗?他今日午时,已经走了。”
丁渺脚步一滞。
走了?
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