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之回到玄虚派时已经将近酉时了。
早春的天黑的快,酉时已经昏黑成灰蓝色,几只燕子低飞穿梭过挂满纸灯的走廊,最后隐入昏暗中。
晚风轻轻吹抚过萧衍之面无表情的脸,虽是缓风,但并不柔和,还略微带点属于早春晚风的凉意。
萧衍之脚步未顿,走过光亮耀眼的大祀堂后绕进了一条萧条的小径里。
寒阙殿,坐落于玄虚派的东北向,大殿门朝向正西南,是所谓风水中最阴冷的风向。
那就是萧衍之在玄虚派的落脚之地。
不知是玄虚派没有更好位置的阁殿还是不待见他这个新仙师,总之萧衍之的阁殿就是在这么偏阴的地方。
“萧仙师!”
萧衍之被这一叫唤声扯回了思绪。
隐左站在寒阙殿大殿门前来回踱步,一手握拳往另一手向上平摊着的掌心打节奏,脸上的焦急之色难以掩盖。但在看到萧衍之之后又被喜愉取之代替。
玄虚派有个默认的规矩,每一任仙师就位都要收一名入室弟子以辅佐新仙师的日常琐事,以免新仙师在处理阁派事务时应接不暇。但也有些新仙师个人能力高深,应对各种事务游刃有余,他们不需要什么入室弟子,反而更偏向于清净的环境。所以这个规矩在后者这类仙师面前也就不成立了。
隐左就是玄虚派前两日分配给萧衍之作为新仙师的入室弟子,美名曰是辅助初来乍到的萧衍之了解玄虚派的事务。
但其目的的单纯性是与不是,萧衍之不好做评价。
“萧仙师,您可算是回来了,二长老今日找您找的焦急。”隐左一边向萧衍之走来,一边禀报着今日的要事。
萧衍之敷衍的颔首,没什么表示。
二长老,萧衍之还有点印象。
他刚来的那天最激动的那位就是二长老,不为什么,那位一看到他就显得特别激动。
萧衍之一开始还以为这是他师父安插进来协助他坐实萧敬之子这个身份的外援,但后面两人私下面谈时萧衍之才发现,这位二长老并不是己方人,激动也纯只是因为真把萧衍之当成了萧敬之子。
见萧衍之并不打算过问这件事,隐左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但他的神情看起来在憋着些什么,一副真的有什么东西很想脱之于口的模样。
萧衍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算是不那么敷衍的问了句,“还有事?”
隐左看了一眼萧衍之将要推开殿门的手,刚想要开口就被另一个激动的声音领先了一步。
“你小子总算是回来了!”
阁殿里一道沉闷的属于老者的声音响起。
隐左这才将后面的话补上,“还有就是二长老正在殿里等您回来……”
萧衍之:“……”
二长老从刚刚听到门外有动静时就开始起身向殿门走去了,这会跟萧衍之两人在殿门边上干瞪眼。
“我昨日说过什么来着,这几日不要随意走动,不要走出玄虚派。”
“你小子倒好,直接给我走到山下去了!”
二长老看起来气的不轻,一边数落着他们玄虚派新封号的仙师一边跟着这位新仙师往殿内走。
“你说你乱走就算了,你还走到山下去!你一个新上任的仙师又没什么要务在身,你走到山下去干什么!”
萧衍之神色淡淡,丝毫没有因为二长老的这番话流露出半分惭愧之色。
隐左很有眼力见的给两人斟上茶,就往萧衍之身旁站着。
萧衍之往几座上一坐,缓缓端起茶水往嘴边送。
二长老一看萧衍之这个不把他当回事的态度,顿时就更来气了。
“恶劣,态度极其之恶劣!”
萧衍之放下茶杯,终于把目光放到了二长老身上,只是开口说出的内容跟二长老上面所提及的内容没有半分关系,“所以玄虚派的藏书阁什么时候才能开放。”
二长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这萧仙师刚来那天就问他玄虚派有无书阁,虽然当时问的时候萧衍之并未露出任何急色,但他老人家硬是读出了几分刻不容缓的意思。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近段时间玄虚派都忙招办玄搓会的事,藏书阁都不会开放……”
二长老说到这又顿了一下,然后才猛地反应过来,“你小子下山就是为了找藏书阁?”
萧衍之不回避道:“是。”
二长老:“藏书阁的事就真那么急?”
萧衍之:“急。”
二长老:“急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让你进去,我跟掌门人说一声……”
“那你去说吧。”
二长老前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他有些不满道:“可以是可以,但你能不能不乱跑,我知道你资质高深,不畏惧任何人。说白了,你就是自大,要是真碰到谢朔温,你俩打起来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听着二长老这副口吻,萧衍之不难猜出二长老口中的“谢朔温”就是他的仇家。萧衍之难免又想起了他回来时遇到的那位奇怪的人。
他脸色平淡,最终还是淡声开口,“好像遇到了。”
二长老闻言嗤笑道:“你遇到谢朔温还能毫发无损的回来?”
“你别开玩笑了,谁遇到谢朔温都有可能毫发无损的回来,唯独你不可能。哪怕你修炼的阶级再怎么高,像谢朔温那种狠人,你要真碰到了他,不可能还能像现在这么……逍遥,总之你遇到的绝对不是谢朔温。”
萧衍之神色淡淡,“黑衣、高冠、乌发。”
二长老:“仙都这样穿着打扮的多的是,巧合罢了。”
萧衍之:“身高八尺有余,还喜欢莫名其妙地笑。”
二长老摆摆手,含糊道:“这种在仙都也是一捉一大堆,巧合巧合。”
萧衍之:“他承认自己是黑竹影刃的那位。”
二长老:“黑竹影刃……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什么?!”
二长老如有一种一夜沧桑的感觉,话到最后直接变了调。
“你真遇到谢朔温了?!”
萧衍之又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撇了一眼像是吃了屎似的二长老,缓缓地点了下头。
“你……谢朔温……你俩怎么……”
二长老语无伦次了起来。
萧衍之:“他有下狠手。”
二长老又是一哽。
“但并不认真。”
二长老:“?”
杵在一旁一直安安静静地隐左看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昏阙过去的二长老,连忙上前安抚道:“长老您别激动别激动,喝口茶换换气。”
萧衍之语气还是没有丝毫起伏,续着道:“这么惊讶我遇到他还能毫发无损,是因为你知道他很强,实力很有可能是居于我之上,而且——”
“他与我之间还有着仇深似海的关系。”
这下换二长老不说话了。
“这样的一层关系,黑竹影刃那位,也就是你口中的谢朔温在见到我后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与我起冲突,而一旦我俩打起来就不会有人不挂彩。二长老你说是吗。”
二长老又掩饰性地喝了口茶,闷闷道:“这茶有些凉了。”
隐左又替他重新倒了一杯。
萧衍之直视二长老,“只是在这之前,我并没有见过这位谢朔温,更不用谈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是从何而来,他见面一上来就是手掌招呼,一副要将我灭于今日的气势。二长老既这么清楚谢朔温与我有仇,想必应该也知道我与他为何结下这仇吧。”
“不清楚不清楚……”
“二长老,仙都就这么大,今后我和他总会再遇到的,你将这事告诉我不算坏事。”
二长老:“你小子这是什么话,我难道是不知道这事该告诉你吗,我……”
往后他又不知道怎么讲了,但对面的萧衍之倒是少有地在认真听他讲,甚至还破天荒地流露出很期待他的下文的情绪。
二长老破罐子一摔,坦言道:“他跟你亲爹有仇,当年亲手杀死了你亲爹。你……算是被你爹的事牵连进去的。”
这个话题已经被尘封很久了,自萧敬身陨后这个话题就被大长老禁封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在苍玄顶上的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等玄虚派的子弟赶到后,苍玄顶就走出了一个人,一个在仙都并不出众的无名小卒,那人伤的很重,浑身上下都是血,脸上还没干凝的血液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往下滴,然后渗入他玄黑色的衣袍里变成了更深的黑色。
所有人都不敢靠近他,因为他那令人恐惧的眼神,凶恶又狠烈。
更甚者是他的笑意,狂妄又张扬,他好像好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似的,笑的越发狂妄,将近到痴狂的地步。
“看看还没有机会……去问问你们宗主有没有料到会有今天。”
他就留下这句话,转身从不知什么时候被破坏的结界越去,消失在众人眼前。
再然后,是他们玄虚派的宗主萧敬躺在苍玄顶的万年松旁,整个人身上跟刚刚那个无名小卒一样滚满鲜血,神志不清,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到后面他们也没能把他们宗主救回来,萧敬没撑过两天就死了。
那段时间,整个玄虚派都陷入了混乱。
自家宗主在自家门派里被一个无名小卒刺杀了,这是何其之大的耻辱!
于是玄虚派大大出手,贴上了那名无名小卒的悬赏令,发了疯似的开始找起人来。
玄虚派办事效率很高,没过两天就查出了那名无名小卒的身份——仙都三大强派之一,欲影派中的弟子谢朔温。
这一进展于玄虚派来说无疑是顺利的,但当他们门内弟子将要去上门讨伐时,他们派内的大长老就立下了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规定——玄虚派内任何人不得去讨伐这个刺杀他们宗主的恶人,也不得再提及此事。
这规定一出,不仅是派内人甚至是派外人都震惊了。
一直以来大长老对玄虚派都是兢兢业业,绝无二心之说,派内人虽知情但不理解这一举措。而派外人就在议论分说着着玄虚派的大长老是不是有意庇护这个叫谢朔温的欲影派弟子。
但这些言论都不足以推翻这个规定,他们宗主身陨后就一直是大长老坐镇玄虚派,此规定一出也就成了铁规,派内人哪怕再怎么咽不下这口气也没有去找谢朔温。
各派修士在私下将此事传散开来,久而久之就传成了谢朔温不仅年少轻狂在别家门派将一派的宗主杀掉,还让人家整个宗派都畏忌他,这种人万万不能招惹。
于是谢朔温就这么一举成名了,虽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但的确是成名了。
到这,二长老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一言难尽道:“后面因为这事,大家都去查了谢朔温这个人,发现了他还是欲影派宗主的小儿子。知道这事之后大家就知道这人为什么这么狂了,合着是有他爹在背后撑腰呢。”
“我们大家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谢朔温这么狂妄全都是因为他身后还有个地位颇高的爹,然而……”
二长老说着突然就顿了下来,他的表情异常矛盾,仿佛接下来他要说的话也是那般让人觉得矛盾。
“然而在我们前任宗主死了没多久,欲影派就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还是谢朔温,他亲手将他亲爹给杀了。”
萧衍之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二长老刚刚表情为什么那么矛盾了。
谢朔温既然是因为有他爹在身后撑腰,怎么过不了多久反而还将他爹给杀了呢。
这的确是件很矛盾的事,萧衍之还是沉默着不说话。
于是二长老便接着说:“而他将他亲爹杀害之后就没留在欲影派了,自己搬了出去,大概是继承了他亲爹的遗产在外自立门府,自称尊主。也就是现在的黑竹影刃的尊主。”
二长老此时俨然已经换了另一副表情,萧衍之静静地看着他不难看出那是一种忌惮的神情。
二长老:“此后再也没有人敢在谢朔温面前瞎晃悠,毕竟这人心思歹毒又难猜,连自己生父都狠心下手的人,能是什么好人。但是还是有那么一部分人迷上了这个狂妄的人。”
二长老不用往下说萧衍之也知道为什么会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
肆无忌惮,狂妄,敢说敢做,而且还是修为极高的人,有人喜欢也是正常的。
但是萧衍之现在对谢朔温的成名史没有什么兴趣,他只想知道这人究竟跟他有什么血海深仇。
萧衍之:“所以究竟是什么仇。”
二长老两眼一翻道:“这我怎么知道!你只管知道他跟你有仇,你再次见着他时回避着点就是了。”
萧衍之没赞同也没否决。
“啧,我知你内心高傲,也不怕谢朔温,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不是。”
萧衍之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将话头转回了最初的话题,“那藏书阁我什么时候才能进去。”
二长老道:“藏书阁大概要等到后天,明日玄搓会就要开始了,你小子别乱跑,到时候你也要上台的。”
“你小子还好说,要不是我亲自来说,你小子肯定不当回事!”然后又转向另一边道:“隐左,好好跟仙师讲一下玄搓会之事,会堂还有尾事要议,我抽不开身,就先走了。”
隐左在一旁点了下头:“是。”
然后二长老就走了,走之前他还不忘瞪一眼面色毫无波澜的萧衍之。
二长老一走,整个寒阙殿就陷入了一阵寂静。
半响,隐左才巍巍颤颤地开口:“萧仙师……”
萧衍之放下茶杯,目光冷冷清清地投落在他跟前立的正直的隐左身上。
夜色悄悄来临,又是一个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