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云山庄一片忙乱,山那头的宋家村里,沈拭尘却被阿灵按着老老实实养了几日的伤。
二人本也打算第二日就往淮州城里探听消息,谁知沈拭尘单单从床上站起来,还未走几步,双腿便不受控制地一软,全靠阿灵眼疾手快来扶他才未跌倒在地。
原来他虽然外伤不重,但内力虚耗过甚,压不住体内余毒,全身发软发颤,连身上毒纹都又长了两寸。
他是习武之人,又怎会不知自家身体的情状,却瞒下不讲。如今因身体不得出行,他还让阿灵自去淮州城。
“我走了后,要是揽云山庄的人找上门,你能打得过哪个?”
沈拭尘却笑:“你的轻功高明,又小心,哪个找得到我?”
阿灵心里又担忧又恼怒,恨地将他当做自家妆台上的木偶人,弹了记他的脑门:“你休去想别的,安心给我养伤。”
如此过了六日,沈拭尘身上毒纹褪去,外伤尽数结痂,阿灵才许他起身走动,两人同行往淮州城去。走在村中土路时,有几个村民在旁侧探头探脑,又对他们指指点点,一阵嬉笑。
沈拭尘本疑心他们莫不是谁人的眼线,却听得风里传来他们的耳语,隐约听见几句“野男人”“衣服都烂了”,顿时反应过来,一下子红了耳朵。又看了几眼阿灵,见她神色如常,他扯了扯身上不合身的粗布衣服,犹豫问:“你借衣服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就说借件干净的男子衣服,”阿灵上下打量了他,看他神色局促,衣服确实也显宽大,腰间拿个绳子随便系了,领口肩侧却总是往外滑,便以为是他穿不惯这衣服,“确实不怎么合身。就这路上凑合着穿吧,进了城再买过。”
“没,我不是为这......”他支吾一阵,又问,“他们没问你为什么要借?”
“问了啊,我就说借给我朋友穿的,他衣服破了,没有换的哩。”阿灵转念一想,又安慰道,“反正我们也不打算回来,就算他们去揽云山庄报信,等那边来人时,我们也早就到府城了。”却是以为沈拭尘忧心行迹暴露之事。
沈拭尘见阿灵神情坦然,丝毫不知乡野人嚼的舌头,心里暗笑自己竟没一正经古代人洒脱,却又有些不是滋味起来——她倒是一点都没往那处想。
山间多雨,头顶漆黑一片乌云压下来,雨点子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饶是二人运足了轻功、紧赶慢赶,待得出了这片云头,也成了两只落汤鸡。
阿灵忧心沈拭尘身上伤口沾了雨水中不洁之物,进了城内,到成衣店买了二人换洗衣物,又向掌柜借了热水和后厢房,二人各自擦洗。
换得新衣又重新拢了头发,二人显得精神了不少,往城中最好的酒楼去,也不显突兀。自离了南入竹与花怀袖,阿灵又是一人吃喝,每到饭点只恨不能将店家好菜尽数点来。前几日虽有沈拭尘在侧,但乡间没有酒肆,只能与邻居铜钱让他们在饭点时多做些来,也只是些薄粥野菜。
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多点些菜,阿灵点了两个冷盘四个热菜一碗羹汤一碟炒饭,外加酒酿圆子作点心。
“是不是太多了?我们二人吃不下吧?”
阿灵笑得意味深长:“吃得下。纵是二人吃不下,三人总也能吃下。”
待上了菜,沈拭尘知道阿灵的口味,先将那盅清蒸狮子头挪到她跟前:“正好暖身。”
这汤水中清淡里带些鲜甜,狮子头肉粒分明,夹着荸荠的爽脆。阿灵夹了未动过的半边到沈拭尘碗里:“你也吃。”
点的菜里又有一道苦瓜,等其余的菜少了三成,这盘苦瓜依旧是满满当当,阿灵一筷子都不曾动过。
沈拭尘只得自己去吃它,一口下去就被苦得皱起了眉。等要夹下一筷子时,却被阿灵使筷子拦住了:“不喜欢就别吃了。”
“就这样放着岂不是浪费?”
“这菜清热解毒嘞,总有那全身是毒的人,要靠它来解一解。”
这话说得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但不待沈拭尘细问,阿灵又招来小二,言说自己二人刚到此地,听说之前有不少起失踪案,不知道是真是假,在外也好有个提防。
“是有这回事。前几日还有几个失踪的人逃了回来,现在还在衙门里没出来呢。”
听到几人逃出,阿灵心下稍安,又问:“逃了回来?他们是被什么贼人抓了不成?”
小二压低声音道:“倒是有人听了一耳朵,好像说是揽云山庄干的。”
阿灵跟着压低了声音:“揽云山庄?那不是唐毅唐大侠的庄子?”
小二一拍大腿:“是啊!唐大侠英雄豪杰,谁也不敢信他会干出这等事。衙门这些天都没动静,想是知府老爷也不敢信呢!”
“这谁敢相信呢,想当初唐大侠在永州围剿湘西五毒一事,谁听了不竖起大拇指?”阿灵转了转眼睛,“小二哥,我问你,都说湘西五毒是大恶人,你觉得哪个最恶?”
“这可难说。且不提那两个死了的,阴阳道人毒害了古夫人,淮州城里谁不义愤?又有那蜂药人喜欢养毒物,走到哪出就把毒物往山头上一放,不知道坑害了多少山里人家!还有那毒书生,听说这人喜怒无常,上一刻还在和人谈笑,下一刻就把人眼珠子挖来下酒,又把药粉往人家眼眶里撒,招了无数虫子往里面爬。”
阿灵的座位正是二楼临窗处,她瞥了一眼窗外,又说:“小二哥有所不知,听说这毒书生面目可憎,因此平日里藏头露尾,多行鬼祟事,又不让人看他的面貌,看到了就要把人的眼珠子挖下来。”
小二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也不知道这人得有多丑......”
“丑”字刚出口,就有一道影子从窗外跃进,狠狠地撞了他的肩,使他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那人伸手要来扶小二,却被阿灵用剑身给拦了,她另一只手将一枚银子抛给小二,口中说:“这是我朋友,与我开个玩笑,让小二哥受惊了。”
等到小二拿着钱欢天喜地地退下,毒书生双手环抱胸前,面色不虞,口中冷笑:“哪个是你朋友?”
“若是当你朋友就要与你眼珠子,那我确实是当不得你朋友的。”阿灵看了他形貌,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边笑边给他盛了碗莼菜羹,“在外被风吹那么久,小心着凉,喝碗汤暖暖身子吧。”
原来那人发髻凌乱,散落的发丝贴在额前,白色长衫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又不知从哪儿沾来了草屑,像是被雨淋了后又在山林里打了个滚。
沈拭尘此时恍然大悟:“你竟然一路跟着我们?”又问阿灵:“你早发现了?”
“我们在成衣店时他露了行迹,叫我看见了。”阿灵探头又看了眼窗外,忍笑道,“你扒着屋檐倒挂着也实在是辛苦。”
毒书生冷哼一声坐了下来:“你既知我身份,就不怕我毒杀了你?”
阿灵眨了眨眼:“你不是说你金盆洗手了?”
毒书生作凶恶状:“我还说过你想活得久,就不要多管闲事。”这是二人在定北郡城时的对话,阿灵此时顶着的早就不是那张脸,不过世上又使鞭又使剑的人不多,是以毒书生能认出她。
沈拭尘抖了抖衣袖,刀片顺势滑落进手里,他手背上却覆上了另一只手。他抬眼看向阿灵,阿灵却不看他,只是按住了他的手,又对毒书生说:“听闻毒书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已有一年半,如今现身淮州,想来不是为了杀我。”
一年半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时间节点,倒是说明毒书生自脱离游戏控制后并未作恶。沈拭尘思忖了阵,将刀片收回袖中,看阿灵与他周旋。
毒书生单手开扇,笑得温文尔雅,要是不看他满身狼藉,倒是一派风流气度:“那你说,我来这儿是做什么?”
阿灵也笑盈盈地看他:“要我说,你是有事求我。”
毒书生笑出了声,这笑却是嘲笑:“你有什么值得我求的?”
“你敢说,你不想知道蜂药人在揽云山庄的事?”
“这蜂药人的事,我知道的可比你多。”
沈拭尘口中的莫先生,原来还真是湘西五毒之一的蜂药人莫涂。轻易探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事,阿灵心中得意,面上却做出懊恼的样子:“那我可就不知你为什么来了,你可愿为我解惑?”
“你们想与唐毅作对,我正好可以给你们帮把手。”
“我们和唐毅可没有仇怨。”
毒书生斜睨了沈拭尘一眼:“被他抓起来做药人,也是无仇?”
阿灵合掌笑道:“原来你不是今天才跟我们,不知你在乡间草丛里蹲了多久?”
“我不过是盯着揽云山庄,正巧瞧见了你们。”
阿灵不与他争这个,又问:“你打算怎么给我们帮把手?”
“莫涂可以由我来对付,你们自去阻拦唐毅。”
阿灵探出手去拨开毒书生的扇子,盯着他看了许久道:“说来说去,原来还是想要求我们对付唐毅,你好腾出手去与莫涂相争,却偏偏说是给我们帮把手,真是不知羞。”
毒书生想要分辩,却被沈拭尘用一筷子苦瓜堵住了嘴。沈拭尘笑得直抖肩膀,嘴里说:“吃苦瓜,清热解毒,还降火。”
阿灵又接话说:“只是把身上的毒解没了,斗不过莫涂就不好了。”
“你要不要先试试我身上的毒究竟斗不斗得过莫涂?”
“吃菜吃菜,”阿灵当做自己没有听见,只给他夹了一块桂花糖藕,“这藕甜,正好去去嘴里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