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边算得上是个繁华地段,酒肆也比别地贵上几分,码头上的苦力是去不起的——挑夫们们有自己口耳相传的好去处。
下了工后,要往城西走三里,往一个又窄又破的小巷子去,里面有一家立着破败酒旗的小店。店里桌腿都不一边高,但胜在价格实惠。几人拼凑着买一碟蚕豆,点上一碗浊酒,再让店家炒上一碟卵石佐酒,一点点抿着吃。
沈大郎落座,活动了一下肩膀,肩上筋骨有些酸疼。不过这已经算好了,刚来时,他尚不会长时间运转着护体真力,一天下来,肩上都要被磨出血来,现在只不过留下道红印罢了。
他其实不爱酒,只是为了不显得格格不入,才每日跟着众人出入这酒家。人都说酒能消愁,可他只觉这酒又苦又涩,解不了他内心苦闷。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同伴的醉话,无意间一抬眼,见到了一个与此处格格不入的身影。
那人身着劲装,粗看并不起眼,但看背上露出剑柄的细腻纹路,便知这绝非烂大街的货色。
更何况,这还是个女子。
码头上的挑夫嫌天热,多的是人袒胸露乳,衣着整齐的才是异类。沈大郎身上的布料比之旁人还算多些,把一边的袖子绕过肩上,与另一只袖子在胸前打了个结,却也遮不住什么。见来人往此处走来,他不由得不自在地侧了侧身,想多遮掩几分。
“几位大哥,我想向你们打听些事,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女子的声音听着极为清脆,似乎比看上去还要年轻上几岁。
“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
“那太好了。不瞒几位大哥,我是来此处寻我表哥胡二的,我姨妈病了,想见一见他,家里这才让我来找他。听说我表哥在码头做事,我就想着来向几位大哥打听打听。”
“胡二?”几名挑夫面面相觑,声音也低了下去,“这我们倒是好久不曾见过他了。”
“哦,他是换了活计了吗?那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哎,姨妈病得有些重,我一定要快些把表哥带回去不可,不然......”
几名挑夫一下子沉默了下来,好久才有一人开口说:“怪就怪在这儿,他不说一声人就没影了,连工钱都没领呢。”
“什么!”女子惊呼出声,“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没影了呢?难道表哥是欠了什么人钱,躲债去了?”
“嗨,哪能啊。”挑夫摆了摆手,“每天比狗还累,也就能来这儿喝碗酒,连赌桌都不敢上,上哪儿欠人钱去。哪怕欠了人钱,也不至于连工钱也不领啊,胡二活干得好,管事还说要给他涨工钱呢。”
“那......那表哥平时和什么人往来?我再去寻他们问问。”
“胡二这人闷得很,除了我们,也没见他和其他人往来。”挑夫边说还边向其他人求证,引得不少人附和。
“是嘞,也从来没提过家里的事。要不是你来,我们还以为他家里没人了呢。”
见女子面露无措,有人出言安慰道:“听说这件事衙门立了案,要不你去衙门打听打听,官爷总比我们知道的多。”
“好,那就谢过几位大哥了。”
女子走后,挑夫们顺着此事,又谈论了几句近几个月里失踪的几名挑夫,一阵唏嘘。
“沈大郎,你上哪儿去?”
沈大郎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去:“去散散酒气。”
他必须承认,轻功不是他的强项,带着酒气去跟踪人也不是最明智的决定。可他倒也没想到自己会暴露得这么快。
刚开始见到女子往偏僻的小巷子里走时,他还只以为是女子住得偏僻。直到女子绕了好几圈,越走越荒无人迹,他才知道自己是早已经被发现了。既然如此,他也不再躲闪,穿齐整了衣服,直接出现在了女子身后。
“其实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女子笑盈盈地转了过来。
跟踪者被跟踪对象反问什么时候自己能发现对方已然知道跟踪之事,这话听起来实在有几分讥讽的意味。沈大郎觉得双颊一热,好在戴着特制的面具,大概显不出来脸红,不曾弱了气势。
“姑娘敏锐,”沈大郎向她抱拳行了一礼,坦然道,“在下和胡二往日里也以兄弟相称,既然听说伯母病重,自然要来问问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哦?表哥的家书里倒不曾提到有你这样一位——”女子眼神扫过他微曲蓄力的膝盖,神情似笑非笑,“精通内家功夫的兄弟。”
沈大郎提气飞掠向女子,指尖运气想封她膻中穴——他曾向一使判官笔的友人学过几手微末的点穴定身功夫——却被早有防备的女子轻松抬手挡住。
他纵身跃起,双腿踢向女子。趁着女子以剑鞘格挡,他借力后翻,靠在墙上缓了口气,道:“我倒也不曾听说胡二有你这样武艺高明的表妹。”
女子没有接话,右手微动。沈大郎心中一紧,旋身往左躲闪。随着鞭子的破空声,他右脸颊一疼,下意识一摸,手上沾上了血迹。
他心里暗叹一声,回头又要修补这面具。
“你混在挑夫里,是何居心?”
“你冒充胡二的表妹,又有何用意?”
二人僵持了一阵,都不愿先回答对方,又一对视,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和自己相同的心思:打赢了再问!
电光石火间,二人过了十数招。虽说是打斗,二人却是有分寸,均以制住对方为目标,下手并不往要害去。
直至女子手上的鞭子勒住了沈大郎的脖颈,沈大郎的手扣住了女子的脉门,二人才停了下来。
“先认识一下?”女子问。
“可以。”
“你先说。”
“我叫沈大郎。”
“我叫南大风。”
两人都没有对彼此假得不能再假的名字提出什么质疑。
“那再说说我们来这儿干什么吧。我先来。”南大风起了个头,“胡二不是我表兄,但我确实有朋友失踪了,官府也没什么说法。听说挑夫这儿有不少人失踪,我来找找线索。”
“我也是有朋友失踪了,想来找找线索,可惜还没找到。你随便找人打听一下就知道,我来这儿也就两个月,在我来之前已经有几个人失踪了。”沈大郎顿了顿,实在没忍住,松开了扣住南大风脉门的手,说道,“既然我们不是敌人,你能不能放开我。”
他被南大风用鞭子勒住脖子制在身前,身子还要往后仰着,更加剧了肩膀原本的酸痛,实在难受得紧。
南大风轻笑一声,松了鞭子,把他往前一推:“我也是刚来没多久,这样看来,我们确实不是敌人。”
沈大郎揉了揉脖子:“那就这样?我们各走各路?”
南大风抱着手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那......后会有期?”沈大郎实在不知跟一个和自己打了一架又算不得是敌人的人该怎么道别,又不知道自己更想说后会有期还是后会无期。
南大风却比他更不懂要怎么道别,纵身跳到了围墙上:“再不再会也都无所谓吧。”说着,就消失在了墙后面。
女子的背影给了沈大郎一种微妙的熟悉感,他却又想不到根由。
“追出来这一趟,真是亏了。”沈大郎摸着脸上的伤口,暗自嘀咕。
其实他倒是确实相信女子并非与失踪案的幕后黑手有关,毕竟要是幕后黑手时隔数月跑来询问线索,怎么想都不合逻辑。至于女子真正的来由,实在也与他无关。
他再也不是曾经东奔西走想要触发奇遇剧情的生活玩家了,他的身上再承载不了别人的故事。
事实上,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去担负起自己的故事。他最开始乔装改扮藏在这里,一方面是想躲避追杀,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有几分疑神疑鬼,总担心失踪案是否又与玩家被追杀有关,想趁这个机会查个仔细。
时日久了,失踪案的根底没被他查出几分,他倒是适应了这作为沈大郎的生活,觉得每日把体力耗个精光,夜晚能昏沉地睡着,不用见到班尧、吴明世以及招贤村众人入梦的日子也不错。
可他心底那属于沈拭尘,亦或是沈士诚的影子,总是从每一个微小的缝隙中扎出来,就像他的皮肤透过薄如蝉翼的面具渗出血来,狠狠地提醒着他:他的故乡,他的同胞,他的友人,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以及沾了他们鲜血的手。
虽然沈大郎不认为女子是敌人,沈大郎在女子眼中,却是可疑得多。哪怕是要寻人,也不至于花几个月时间隐藏在挑夫这里,还一无所获。
于是她循着沈大郎的踪迹一路跟到了挑夫们居住的破败院落里,又在屋顶守了一夜,直至天色微明,挑夫们起身准备上工,她才恨恨地翻到地上,意识到沈大郎还真不打算与任何人接头传递消息。
*沈拭尘的真名是沈士诚。
*之前提到过,南入竹原来想管自己叫南风,但阿灵觉得这名字有点怪,然而这里成了南大风(好像更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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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相见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