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那古禹小孩仿似换了个人,眉头紧蹙,双目无神,脸上挂着与年纪不符的凝重。稍许迟疑,其向安逸点头示意,随即起身朝古井方向走去。
经历刚才那一茬,安逸陡然谨慎,其揣测全息古禹世界已进入动荡阶段,不单是源自系统数据波动,甚至连既定的故事线也出现紊乱,殊不知任由其发展,将会走向何种结局。
安逸紧随小孩,待两人来到古井后,其低声向小家伙询问道:
“到底是谁捉走了你的父亲?”
可小孩并未理会安逸,其倾身钻入古井,骤然没了踪迹。出于安全考虑,安逸取下眼镜,待经过甬道抵达阴市后,方才重新佩戴。
身前仍是那间茅草屋,陈设如旧,一张铺满干稻草的床铺置于对墙,不过那件兽皮斗篷已不知所踪,兴许还躺在阴市的街巷中。
待安逸从灶台钻出后,快步上前至窗侧,可不等其开口,便瞧见小孩将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爬地太慢了,我等了你好久。”小孩轻声道,随即将窗户开了道小缝,不断朝外打望。
“我不是一直跟前你身后嘛。”安逸不解,其顺着窗缝向外望,却发现原本车水马龙的街道,如今空无一人,遂继续询问道,“阴市的人都去哪了?”
“你的问题可真多。记住,不要随意摘下那副眼镜,全息古禹国和现实世界存在时差,我怕你错过那一幕。”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窗缝,并厉声向安逸叮嘱道。
“你这小东西,居然还吩咐起我来…”安逸欲言又止,其突然意识到这古禹小孩的语气,好似一位熟人,但又始终想不起是谁。
“水祭,每天都会在古禹国循环,我们一直被困在这里,永世不得超生。但唯独这一次,终于轮到千灯水祭重现,历史必定会改写。”小孩低沉的声音,让安逸愈发觉得诡异。
“千灯水祭,那是什么?它和水祭存在什么关联?”眼前状况逐渐超出预期,安逸连声追问道。
“你的问题太多了。”小孩扭头盯着安逸,龇牙咧嘴道,“千灯水祭,不正是你此行的目的吗?”
诚然,安逸此行折返阴市,其目的正是为探寻水祭的真相,但此刻小孩口中冒出的千灯水祭,不知又是何物?
除此之外,即将由「伯索」举办的闭幕活动,同样被命名为千灯仪式,难不成两者也存在某种联系。在各种线索交织下,局势愈加复杂,安逸只觉脑中混乱一片。
“你在监视我?你到底是谁。”说着,安逸欲伸手抓住小孩,奈何其只是全息影像,随即扑了空。
“我是在保护你,让你看清整件事情的真相。”小孩毫无表情地望着安逸,不紧不慢道。
“你大可直接在现实中找到我,何必又在全息世界装神弄鬼。”安逸质问道。
“只有目睹那段过往,你才会相信我所说。”小孩转头望向窗外,继续道,“很快,我们就会见面。”
“砰。”
一声巨响震彻阴市,小孩连忙俯下身,并示意安逸保持安静。
随着脚步迫近,骨质号角声响骤起,安逸遥遥望见一队头戴面具的古禹人,正齐步朝此处走来。火光逐渐将街巷照亮,原本沉寂的阴市内,蓦然出现摩肩接踵的人群,喧闹声不绝于耳。
不出片刻,面具人队伍已步至安逸藏身的草屋前,而阴市众人纷纷露出惊恐神情,相继让出道路,并跪拜在地,使之得以通行。
安逸盯着为首的家伙,头戴黄金面具,严丝合缝地遮住上脸,而口鼻与自己一模一样,看来正是梦中所见的古禹大祭司。此刻,其领着身后长队,快步朝正西方走去,估摸目的地便是祭祀场。
路过窗口时,头戴黄金面具的祭司,突然侧首望向屋内,待其与安逸四目相对之际,安逸只觉后背一凉,双臂蓦然爬满鸡皮疙瘩,遂连忙低下头,竭力控制着呼吸频率。
可正是刚才的对视,让安逸看清此人的黄金面具。
按照博物馆和遗迹展示区的资料记载,古禹黄金加工技艺发达,但出土文物大多是金箔制品,薄如蝉翼,整体重量并不高。
然而,这位祭司戴的黄金面具,厚度足有半指,想必是举古禹国之力而锻造。
不仅如此,祭司手中的蛇形木杖,满满镶嵌着金箔装饰,图案以光迹纹路及河流波浪为主,恰巧对应古禹国信奉的两大神祇,太阳与禹川。
黄金面具,蛇形权杖,一袭色彩斑斓的华服,加上阴市众人见之惶恐不安,故安逸推断,此祭司在古禹身份斐然,不仅掌握着财富,甚至拥有不输国王的权利。
“眼前这位大祭司,曾是名奴隶,原本将被献祭于禹川,谁曾想他登上高台之际,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禹川怒吼不止。因而主持仪式的祭司推断,这家伙应有沟通禹川的神能,遂留在自己身旁,当作接班人培养。”小孩突然低声道。
“我好像在阴市见过他。”安逸恍然大悟,连声回应道。
看来古禹小孩说得没错,全息世界的确与现实存在时差,距离自己上次进入虚拟古禹不到两天,没想到这位奴隶竟摇身一变,登升为万人之上大祭司。
而祭司身后,紧跟着四名头戴木面具的男子,上身未着衣物,皮肤涂以各式图案,尤其是胸前那一只眼睛,显得尤为瞩目。四人均左手持玉戈,伴着脚下步伐,有节奏地敲击路面。
在古禹历史上,对玉戈的使用极为慎重,其中戈为礼器,往往只出现在与王室相关的场景,而玉为身份象征,尤其是品相上乘的玉石,只有国王才有资格佩戴。
三千多年前的玉,与现代定义略有不同,不仅代指和田或翡翠一类稀有矿石,甚至花色艳丽的石头,均能称之为玉。因此,世间流传有“玉,石之美者”的说法。
可如今大祭司竟能私自动用玉戈,看来其麾下势力,早已权倾古禹。
紧接着,于四名面具人之后,六个身裹兽皮的男子肩扛木架,口中振振有词,而其语气抑扬顿挫,仿佛念着镇压邪祟的咒语。
至于那副木架上,正绑着个身穿华服的家伙,其口中被塞满稻草,手脚绑在木架四角,腹部衣物已被鲜血浸染,纵使竭力挣扎,却难以挣脱束缚。
如此看来,木架上的家伙便是本次仪式的祭品,但单看其穿着,绝非普通奴隶,况且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硕大的玉石,估摸是王室成员。
“他是谁,为会被绑在木架上。”安逸瞥了眼小孩,低声询问道。
“安静点,一会你就知道了。”小孩依旧面无表情,厉声向安逸吩咐道。
眼前场景,顿时让安逸想起梦境中的水祭,待仪式落成后,那临河高台轰然坍塌,而这六名肩扛木架的男子,将与被献祭的倒霉蛋一同坠入禹川。
大致十分钟后,大祭司引领的队伍已全数经过草屋,而阴市众人均尾随其后,浩浩荡荡地奔向祭祀场地,直至声响愈来愈远,安逸才猛然回过神。
“跟上我,千灯水祭马上要开始了。”说罢,小孩推开窗户,径直钻了出去。
安逸察觉气氛古怪,遂打算瞧瞧如今阴市真正的模样。可正当其准备摘下眼镜时,却又想起小孩叮嘱的时差问题,因而咬牙心一横,毫不犹豫地起身开门,循着其奔跑方向,快步追了上去。
不过弹指间,阴市再归平静,安逸望着火光一路向西,而耳畔唯有禹川咆哮,仿若怨灵撕号,心有不甘。
步至祭祀区,那古禹小孩早已没了踪影,可现下安逸已无心寻找,其望着跟前熟悉的场景,内心难以平复。
祭祀区外围八根木柱,此时已被烈焰笼罩,耀光灼目,逐渐吞没众人身形,而其燃烧产生的漫天火花,宛如千万盏星灯,在呼啸河风中转瞬即逝,不留半点痕迹。
于祭祀区中央,一棵枫树参天直上,枝叶繁盛,而其根茎游走四周,竟将整个场地笼络于身下。不计其数的幡布悬挂于枝条间,迎着狂风亦如漫天怨灵,张牙舞爪。
临河处,高台耸立,摇摇欲坠。
眼看高台将倾,六名身披兽皮的男子依旧肩扛木架,踏着坚定步伐向顶端迈去。而木架上的倒霉蛋,已然放弃挣扎,其上身衣物彻底被鲜血染透,四肢发自本能地抽搐着,默默等待死亡降临。
待安逸望向禹川,却见今夜河水异常湍急,眼瞅水位临近堤坝,城邦危在旦夕。
大祭司立于枫树旁,待其一声令下,众人陆续将油料泼向八根木柱。顷刻间,火势高涨,漫天火花迎风飞扬,逆势绽放,可即便如此,千灯之景依旧只能持续短短数秒,转眼荡然无存。
“难道千灯,指的正是这火花纷飞之景?”安逸望着转瞬即逝的火花,暗自嘀咕道。
回顾入禹州以来,安逸已经历三次祭祀仪式,从全息古禹国到遗迹区幻象,甚至连梦里也未能摆脱其纠缠。可仔细想想,三次祭祀仪式的流程却又不尽相同,似乎被刻意掩盖了部分真相。
首入全息古禹国,安逸在小孩的带领下穿越阴市,碰上仍是奴隶的大祭司,其后经历第一次祭祀仪式。谁想祭祀过程中,全息画面剧烈抖动,仿似被人强行中断数据传输,待信号稳定后,高台已轰然坍塌,众人相继落水。
第二日,安逸前往古禹遗迹区,在其望着枫树桩出神之际,经历第二次祭祀仪式。在幻象中,安逸看见大祭司手握权杖,在与天神交流间,竟能拨云见日,平定风雨,但根据现有资料对比,其推断这场仪式实为天祭。
至于今晚的梦境,则是安逸经历的第三次祭祀仪式,其以大祭司的视角,目睹古禹民齐力推翻高台,并让台上众人坠入禹川。但安逸推测,在高台坍塌前应存在其他环节,或许从眼下这场全息祭祀中,能够寻到端倪。
待安逸回过神,身着兽皮的六人已立足高台上,其肩扛木架面向禹川,纵使支柱摇摇欲坠,却不露半分惧色,目光坚毅地望着奔涌河水。
骤然间,古禹民纷纷发出呜鸣声,而头戴木面具的四人应势而动,相继朝大祭司走去,直至三步外,猛地双膝跪地,随即卸下面具。
只见大祭司将权杖杵向地面,四人迅速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分别对自己的眼耳口鼻进行割礼。纵然周身抽搐,面部鲜血横流,但四人依旧不曾停手,直至大祭司再次以权杖敲击地面,方才忍着剧痛,叩拜在地。
看到此处,安逸倏然低下头,即便其深知三千年前的愚昧与迷信,但如今目睹这般残忍仪式,不禁攥紧拳头,竭力平复着内心愤怒。
相较于天祭,这场被称为千灯水祭的仪式,处处充斥着暴戾与杀戮。事实上,这根本不是一场祈福,而是对生命的践踏,是极端无知的产物。
随后,在大祭司的命令下,满脸鲜血的四人相继走上高台。可不等其站稳脚,众古禹民蜂拥而上,协力将支柱推倒,眼睁睁望着台上十余人坠入禹川。
这是一场惨无人道的献祭,一场三千年前的愚昧产物。
安逸愤恨之际,狂风大作,倾盆大雨轰然而至,不过短短几分钟,禹川河水漫过堤坝,径直涌入城中。众古禹民接连被卷入激流,随之没了踪影,而大祭司立于枫树下,淡然望着巨浪朝自己袭来。
尖叫声,呼救声,稍纵即逝。
望着迎面而来的洪水,安逸无动于衷,其安静地杵在原地,直至浪潮将自己淹没。气泡升腾炸裂,水流涌动不止,眼下只觉窒息感涌上心头,沉闷咕噜声徘徊耳际。
全息影像,终究只是泡影。
不知过了多久,潮水平息,但风势不减。眼见古禹国已荡然无存,可那株枫树依旧立在原地,大祭司手杵蛇形权杖,艰难地爬起身,遥遥望向安逸。
霎时间,一束阳光从云层缝隙间投射而下,径直照在大祭司的黄金面具上,熠熠生辉。大祭司随即摘下面具,只见其容貌与安逸一模一样。
震惊之余,大祭司竟放下蛇杖,挥手示意安逸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