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土不留痕,从外部来说是极难做到的,那如果是内部呢?想到之前所说的嵌合阵,沈书颜就想到,若是棺材里有一个传送阵,能将尸体传送走呢?就是不知那人要这尸体有何用。
“棺材……”江玺若有所思,“对哦,如果有人在棺材里动手脚,那确实可以不着痕迹地将尸体移走。”
淮庄的人善制造,那各种机关暗格估计也擅长,但这大家都擅长的事,只要往那棺材里一瞧,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那人是如何瞒天过海的呢?
种种猜测再符合逻辑也只是猜测,沈书颜将茶盏里的茶水饮尽,结账时顺便问了下掌柜的哪里有棺材铺。
做棺材,这可是一件顶晦气的事,不仅耗血条,还耗蓝条,就算有,整个淮庄想必也没几家,缩小搜索范围是很容易的事。
掌柜一听,开始怀疑这俩孩子是不是心理出了什么问题,先前缠着他说这剥皮碎尸的旧案,现在又问他哪里有做棺材的,该不会是遇上三年前的鬼魂报仇来了吧?但那次捞上来的尸体里没孩子啊?掌柜越想越怕,只想快点打发他们走,免得影响了自己的气运:“做棺材的就一家,在城南郊外的路边上。”
他往门外一指,指了个大致的方向,沈书颜道了谢后就出了铺子朝那走。掌柜伸着脖子看两人走远了,才赶紧从屋里拿了把糯米出来在门前均匀洒了一通。
淮庄城内热闹非凡,到了郊外却荒凉得不得了,而且天色渐暗,路况复杂,两人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在那兜兜转转半天,四周的景致还是一点没变,江玺发觉这华丽能华丽得千奇百怪,破败也能破败得如出一辙,一路上都是掉了渣的木头房,零零碎碎风吹即倒。
“这里真会有人开铺子,怕不是那掌柜的诓我们吧?”
沈书颜也是第一次来淮庄,现在找不到路了也不知怎么办,他们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回淮庄城镇,更别说纠结掌柜是不是在骗他们了。
“不管了,我是走不动了,我们干脆找个完整点的屋子凑合过一晚吧。”江玺说着就去推旁边屋子的门,但那屋年久失修,门槛一碰就碎,江玺一时没注意,被那门槛磕了一下,直直地摔进屋内。
“哎呦!”
江玺痛呼一声,抬起头来——“啊啊啊啊啊!”
沈书颜方才还在门外想着这偷尸贼,总觉得疑点重重,一听江玺惨叫,当即断掉思绪冲进门内。地上,江玺捂着眼睛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屋正中,有个人点着个昏黄的油灯看着闯进门来的不速之客。
见此情形,沈书颜先是作了个揖以示抱歉,随后才去将江玺扶起来。
身后熟悉的气息围拢上来,江玺心中恐惧减轻不少,方才他一抬头,面前就是一张发黄的鬼脸,给他吓得魂都飞了!
等他战战兢兢地将手移开,看到那张脸时还是吓了一跳,冷静下来后,才发现那不是鬼,而是一位老人。
只是这老人长得也忒像鬼了吧?!背坨得犹如拱桥,脸上犹如干柴枯木,就像是好几十年的老树精化成了人形,树干上纵横的沟壑组成了这样一张老态龙钟的脸。
那老人见这两个小辈不打声招呼就登堂入室,便用低哑混浊的声音“哼”了一声:“没礼貌。”
江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了礼节,忙拱手道歉。老人也不再理他,提着灯笼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走到腐朽的桌前。
“两个小娃娃大晚上到这儿来干什么,订棺材?”
江玺闻言望向周围,这才发现墙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四口棺材。
沈书颜上前一步道:“叨扰了老人家,我和朋友路过淮庄,不小心走到了郊外,找不到回去的路,不知老人家能否收留一晚?”
老人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淡淡瞥了他一眼,看着满是不情愿,他往地上吐了口老痰,又“哼”了一声:“我这儿没多余的房间,要睡觉,就睡棺材里。”
睡棺材里?!这不是自己咒自己么?!
江玺是打死也不愿意,沈书颜想的却是这是个找到线索的好机会,不等江玺拒绝他就率先开口道:“多谢老人家。”
老人好像非常看不惯他们,每说一句话,话前必带一句语气词。他走到一口棺材前,将盖子打开,指了指里面:“你们今晚睡这儿。”
江玺看着那翻开的棺材,只想脚底抹油开跑,他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个,老人家,这……这其他棺材里有人吗?”
老人“咯咯”笑着,道:“没人”江玺松了口气。
“死人算不得人的,咯咯咯……”
他操着一口诡异的笑声,提着灯踏着“吱呀吱呀”的木板楼梯上了二楼。
……
这棺材板实在是硌人。
木板冰冷坚硬空间狭小,两个人挤在一起简直喘不过气,可江玺就要死死扒着沈书颜,毕竟周围尽是无呼吸无心跳的死人,甚至可能他们俩都只是整间屋子里唯二的正常人。
江玺靠在沈书颜怀里,听着寂静的环境中他“怦怦”的心跳声,在这个死寂的屋内,富有节奏的频率让他心下稍安。
真没想到自己还有cos尸体的一天,这生活真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里边阴气太重,江玺始终睡得不安稳,他在棺材里翻来覆去,良久又试探性地喊道:“师兄?”
“嗯?”
“这棺材里真有阵法?我们躺进来半天,也没见触发啊。”
沈书颜道:“说明这口棺材还未来得及动手脚,我们……”
“等等等等!”江玺急忙捂住他的嘴打断道:“你不会是想……去开别人的棺材吧?”
沈书颜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
“小辈到此来查三年前的旧案,各位莫要怪罪,莫要怪罪……”江玺双手合十朝棺木里念念有词,虽说他之前是个唯物主义者,但这世界里,万一打扰了别人安息到时候被索命了怎么办?江玺念完,心一横,打开了棺材。
里面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尸体。
“诶?人呢?”
那老东西竟骗他,这里边分明什么都没装!江玺顿感自己被耍了,气愤地锤了下棺材板,又怕遗漏了什么,就往那棺材里摸索着,万一就有什么机关呢?老东西让他们睡在另一口棺材里不让他们睡这儿,这棺材绝对有问题!
江玺把棺材四壁都摸索了个遍,最后触到棺底,甫一接触,江玺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拉扯着他,他下意识去拉沈书颜的胳膊,结果就是惊叫还没出口两人就一同被拉了进去。
棺材缓缓合上。
“咚!”
在一阵犹如坐过山车般的天旋地转后,江玺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地上,直把他摔得眼冒金星屁股发疼,他缓了缓身上的疼痛,站起身来。
这好像是在一个墓室里,两旁都是石墙,淅淅沥沥的水从墙缝中流下来滴到地上,墙中央挂着烛台,上面点着一根红蜡烛,把整个通道照得一片红光,江玺耳朵动了动,这才捕捉到耳旁哗哗的水流声,他低头一看,脚下正是一条没过他膝盖下方的小溪。
“师兄?”江玺小声喊道,手扶着墙往前慢慢走,明明两人是一起被吸过来的,却好像被传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水流有些湍急,像是在推着江玺往前走,脚下路滑,好几次江玺都差点摔倒。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难道给他传到下水道里来了?
情况不明,江玺只能硬着头皮往前看能不能有个平台给自己落脚。他走了不久,一面要注意脚下一面要对抗水流,腿都走得有些沉重。他正打算靠墙稍微休息一会儿,低头却看见一张泡发浮肿的脸笑着看着他。
江玺大叫一声向后退了一大步摔在水里,那张脸被水流击打着露出全貌来——是一具泡了许久,整个身体都膨胀发绿的尸体!因为脸上浮肿连着嘴角也扭曲起来,看着就像在对江玺笑一样。
尸体被水流冲击着,撞到墙换了个方向,直挺挺地浮着被冲向远处的黑暗里。
江玺惊魂未定地从水中站起来,这尸体是哪来的?河里淹死的被冲到这里的吗?
这下江玺真不知该不该往前走了,要是往前,不就是和这尸体一路同行吗?
一番纠结后,江玺还是决定顺水而走,要是回去了又碰上什么别的玩意儿咋办?
这通道简直长得离谱,江玺拐了好几个弯也看不到头,正累死累活地走着身后却传来“噗通”一声,江玺回头看去,又是一具尸体慢悠悠地浮了上来。
……
待那尸体随水漂流而去后,江玺真的吐都懒得吐了,只要浮上来的不是什么肠子心脏他好像都能接受了。
再拐过一个转角,先前飘走的尸体却像被什么挡住了一样,在那里悬浮着不再往前,江玺心下困惑,还想着要不要上前推它一把,走近之后,只余一片毛骨悚然。
那些尸体,各种各样的,浮肿的,干瘪的,新鲜的,腐烂的,像是一条链子锁在一起般,在水面上排了一长条,脑袋挨着脚一个个排着上下起伏,这通道内,像是一种新型的停尸间。
江玺闭了眼,连呼吸都放到最轻,紧紧贴着墙朝前走,他害怕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群死人一起转过头来盯着他,就算看不见,他都觉得身旁的尸体在水的冲刷下时不时地擦过他身侧。
短短几分钟犹如过了万年之久,直到耳边的水流声小下去,水位也退至脚踝江玺才敢睁眼。
溪流尽头又是另外一番天地,如果说外面像墓室,那这里就像古堡,石头围在一起砌成球形的石堡,外边是水流声,里面是水滴声。
墙壁上依然点着红烛,两边却多了两扇门,江玺走向左侧,拉了一下拉不开,右侧的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来。
江玺迅速拔剑指向门后,从那木门中走出一个人,但围着黑色的斗篷,看不清脸。
那人见了江玺,好像也吃了一惊,他扒着墙壁看了眼外边,又看了眼江玺,小声嘟囔:“奇了怪了,怎么还有活人……”
被人拔剑指着,那人也不慌,只是把过长的袖子挽起来去拖水里的尸体,借着烛光,江玺看到,那人长袖下遮着的,竟是一截白骨。
只剩骨架竟也能如此灵活么?江玺的恐惧值向来是死人大于白骨,现在看着一具骷髅在那儿哼哧哼哧地搬尸体,只觉奇特。他看见骷髅兄搬起一条死人腿,但因为尸体腐蚀过头它又用力过猛,整条腿都被它拉断了,绿色的尸水从断腿里稀稀拉拉地流下来淌了一地。
它把断腿往旁边一扔,又去抓另一条腿,磕磕绊绊地总算是把尸体运到门里去了。那门大敞着,不就是让人看的么?江玺伸着脖子偷偷往门里看了眼,怎么说呢,尸山血海吧。
头有,没头的身子有,被扒了皮的有,手臂有,腿有,肠子有,剁碎了的肉也有。
江玺没忍住,将木剑支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骷髅兄刚搬完第二个尸体,见江玺吐了个昏天黑地便将手里正拽着的死尸放了下来,在水里简单淘洗了一下手就上来拍他的背。
“诶,你没事儿吧,咋就吐了呢,吃坏肚子啦?”
江玺抖着手指向门内,骷髅见了忙上去把门掩上。
恶心的场面被隔绝在门内,江玺总算是缓了过来,骷髅兄站在一旁,“睁”着黑洞洞的大眼睛“关切”地看着他。
“你说你个小孩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诶诶诶?!”
它关心之语未完,就被一把木剑指在脖颈处,江玺咬牙道:“李府里的血人,是不是你放出来的?”
骷髅兄连连摆手,随后又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不解道:“什么李府,什么血人?你这娃娃莫不是被吓傻了?”
江玺放平心绪想了想,好像确实错怪它了,淮庄和浮白山隔那么远,这些东西怎么放到那去的?就是再厉害的传送阵也不可能一次性传这么多,这么远。江玺收了剑,道了句抱歉。
骷髅兄大抵是没有心的缘故,所以心胸尤其宽广,方才还被江玺拿剑指着现在就豁达地摆摆手说没事。江玺看他跑来跑去地搬尸体,忍不住问道:“你收集这些尸体做什么?”
“解剖。”骷髅兄道。
啊?解剖?这么超前?
江玺正欲问个明白,身后的门就被大力撞开,一把木剑破空而来直直插进了还未回身的骷髅,将他牢牢钉在了石缝里。门内的人走出来,拉过江玺:“可有受伤?”
眼前人摇头,沈书颜这才松了口气,他看着墙上被他贯穿的骷髅,本想将剑召回来,没想到那骷髅竟自己抬手把剑拔了出来。
它拿着剑,扭了扭骨架把刚刚被沈书颜击歪的骨头移回原位,将那把木剑拿在手中仔细瞧了瞧,才捧着它还给了沈书颜:“你这娃娃力气倒是大,骨头都给我打穿了。”
沈书颜也没见过会动的白骨,现在看那骷髅不仅屁事没有还在那儿自说自话,顿时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江玺扯扯他的衣领:“师兄,你刚刚哪去了?为何我过来的时候没看到你?”
“我被传到了一张床上”沈书颜说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面前忙碌的骷髅,“我当时被捆着,木剑也割不开,但是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就化了原形跑出来了。”
江玺微微偏头,看见门后一张巨大的木床,旁边是卷曲着的断裂的绳子,墙上挂满了斧头和菜刀。
好粗暴简洁的解剖室,这人解剖尸体究竟是要作甚?
“老白,你收拾好了没有啊?”
又是一阵朽木一样的声音从通道内传来,还略微有些回音,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果然不远处的拐角出现了一个佝偻的背影。
“今天怎么收拾得这么慢呐,我还想同你喝酒呐。”老人枯黄的手扶墙慢慢走着,见怪不怪地绕过身旁的尸体,浑黄的眼珠一抬又紧跟着一声怒喝:“你,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出去,给我出去!”
老人脚步一下子快了起来,噼里啪啦地踩着水就要来打人,骷髅赶忙拦住他,道:“他们误入了这里,要回去又不认识路,还是等我收拾完了再引他们回去吧。”
“哼!”老人又是一声怒叱,瞪着眼睛斜睨着人时终于有了点微不足道的威慑力,他把江玺两人晾在一旁,踏进水里和骷髅一起运尸体。
待这水里的“大体老师”都被捞完后,老人才一边在嘴里碎碎地骂着一边带着他们在一堆尸身血肉中穿行,找到那个被血浸透的楼梯一步一步慢慢踩着打开了头顶的木板。
江玺探出头,映入眼帘的又是那几口熟悉的棺材。
沈书颜站定,将胳膊伸给江玺将他拉出来,骷髅兄在最后合上木板将那刺鼻的气味和炸裂的画面关在木板下。
既然这儿有快速通道,还费那劲干嘛?直接从这儿走不就好了?
“只能从里面开,外面开不了。”老人似是看穿了江玺心中所想,语气不善地解释道。
他拿出一坛酒放在桌上,木桌好像有些不堪重负,被压得有些下陷,紧接着又拿出两个破碗来,放到骷髅面前,抖着枯槁般的手为自己和它斟了酒。
骷髅兄接过酒碗,将酒一饮而尽,刚喝进嘴里的酒又顺着骨头的缝隙重新流出来滴在衣袍上,地板上,江玺觉得它是尝不出味的,但骷髅兄还是沉醉地道:“好酒好酒。”
一人一骨对饮了片刻,老人却眯着眼指着骷髅的一处肋骨道:“哎呦,这是在哪划的?”
骷髅兄毫不掩饰地道:“被那娃娃划的。”它说着还用下巴点了点沈书颜,“力气大得嘞,差点给我钉墙上下不来。”
老人又“哼”一声,江玺疑惑这究竟是个什么口癖,看到他们竟能触发八百回。
“这般力道,一看就是我那师弟的好徒儿。”
师弟?江玺像是捕捉到了什么重点词汇,震惊道:“您,您认识我师父?!”
“能把木剑使出这么大威力的,除了他沈若初还能有谁?”
这人竟是和师父师出同门,那为何师父留在浮白山上,他却在这淮庄干分尸的脏活?
“那……那您为何要偷尸体?你们既然是师兄弟,合该待在一块的。”如此相隔千里,若不是有什么过不去的恩怨或者误会,按理不该如此啊。
老人一听急了,当即把碗往桌上一砸站起身来指着江玺大声骂道:“什么偷尸体,黄口小儿年幼无知胡言乱语……咳咳咳咳!”他情绪激动,猛地咳嗽起来,骷髅兄见此也去帮他拍背顺气,宽慰道:“他们的确还是孩子,你别跟他们置气了。”
咳嗽过后,老人又是顺了一口酒,重新坐回座位上:“若不是我那好师兄从中作梗,让我们逼不得已离开浮白山,又怎会沦落至此?!”
“我医修与丹修本同宗同源,要说更深层次,医修远在丹修之上,凭什么他成了掌门却要赶我们走?要不是我剖了这些尸体,熬制了药,现在的淮庄,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江玺被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什么医修丹修,什么掌门,他怎么理不顺啊?
“那位掌门,可是如今的万丹掌门?”沈书颜道。
“就是他!那个手段卑劣的东西!他诬陷我,诬陷我们兄弟!现在还要派你们,来杀了我吗?!”
沈书颜蹙眉道:“我们并不是浮白山门派的弟子。”
老人正要发作,听了此话又愣了一下:“不是?”他眼珠一转,又道:“难道,我那好师弟也被他逼得离开了门派?”
“这下还真是遂了他的意啦!真没想到他这样的人,竟能位列掌门之位,真是造孽,造孽啊!”
江玺看他癫狂地吼骂,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当时初进仙门的时候师父认识万丹掌门,而那掌门的眼神又不对劲,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他多想,而是万丹掌门恨屋及乌了。
但师父性格温和,为人和善,为何会招致万丹怨恨呢?
还有他刚刚说的兄弟……这里除了他就只有这具骷髅了,难道这骷髅就是……
江玺探究的眼神又落到骷髅身上,骷髅兄却连连摆手,指了指老人背后。
顺着它指的方向,江玺的目光落到老人背上,他和那骷髅一样,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衣袍,远远看去就像一块布一样,质量还不怎么好,看着像是会刺挠和透光的布料。
而就是这薄薄的一层布料,江玺却看到了隐隐约约的五官轮廓。
“我年轻时,与我师弟最是要好,他的徒弟,你们要是想听,我也能同你们说说,但我老了,说不动了,让老白和你们说吧。”他说着又将手背在身后,缓步上了楼。
这下江玺确实看清楚了,那老人背上,长了一张脸。
待楼上没了动静,骷髅兄才将椅子搬出来,让他们二人同坐,又将碗里倒满酒递给江玺,江玺摇头拒绝道:“我不会喝酒。”
它又捧到沈书颜跟前,沈书颜也推辞后它才仰头灌了一口,酒水哗啦啦流了一身。
和一具白骨促膝长谈,这真是江玺从没想过的最疯狂的事,他像身处人世间,和彼岸的亡灵彼此通话。
事情还要从赵初尧和赵叙白两兄弟身上说起,他俩本是孤儿,却被一个四处行医的老头捡了回去,赤脚大夫收入不如那些医馆中的大夫稳固,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就算如此,两人还是平安长到了十多岁,老大夫教他们怎么辨别药材,望闻问切该如何看后就撒手人寰了。
因为在老大夫那学了点基本的功夫,赵初尧就带着赵叙白四处走动,靠给人治些小病赚钱,起码是保证两人不会饿肚子,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走过许多地方,睡过巷子也睡过破庙,后来就找到了一家医馆帮工。
赵初尧初进医馆时,被那一墙柜子里的药材惊得合不拢嘴,他虽说认识几味药,可大多都是山间草药,而且叫的都是顺口胡乱取的名,像这些正儿八经的学名,赵初尧一时还记不过来。
为了能在这医馆里干得长久,赵初尧拿着医书就读到半夜,有时甚至是一整个通宵,但赵叙白就很松弛了,经常是赵初尧揪着他的耳朵他都记不下来一两个药材。
弟弟到底是年纪要小点,赵初尧只是说了他几句就随他去了,哪知有天赵叙白从外面带了一个破烂木偶回来。赵初尧正在柜台上打着算盘,赵叙白就牵着木偶的线跳到柜台边挥着手给赵初尧看。
“哥,你看你看!”赵叙白牵动绳子,那木偶便扭腰旋转跳起舞来,看着还真是像模像样。赵初尧在忙,只抬头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嘴里敷衍道:“好好好,我知道了,你自己玩儿去吧。”
赵叙白不满道:“你都没有看,我跟你说,我本来想拜那个艺人为师的,但是他居然还摆起架子来,说这木偶戏难学得很不想收我,依我看,这也不见得有多难。”
赵初尧记完了账,听他这么说,便笑着在他头上揉了一把,道:“你一天天的,净做些不着边际的事。”
于是,赵叙白由此彻底迷上了木偶,每天赵初尧抓药,记账的时候,他就乖乖坐在旁边摆弄他的木偶,不出半月,这别人不要的木偶竟也能让他演得活灵活现仿若真人。
第二天,赵叙白就拿了个碗上街卖艺去了,直到晚上,又垂头丧气地回来。
赵初尧见他兴致缺缺,就朝他碗里夹了他爱吃的菜:“怎么了?”
“没人看我的木偶戏,大家都去听说书先生说书或者是看别人耍杂了,不来看我的。”
赵初尧道:“他们都在这里混了几十年的,你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怎么和他们斗?况且木偶戏演来演去就那么几个花样,大家看腻了也不奇怪……好了好了,这哪里有刚认字就能考上状元的,等月末了,哥去买几块布,给木偶做个漂亮衣裳,到时候定会有人来看。”
赵叙白被他这么宽慰着,心里好受了些,可还是觉得哪里差了点,他躺在床上日思夜想,总是没个头绪。
直到某天,医馆里被抬进来一个人,从街头就听到他的惨叫声一直响到医馆。众人把那人放下,只见他捂着腿叫得撕心裂肺,大夫蹲下身将他手拿开,露出小腿上往外淌着血的两个小血窟窿,整片皮肤都已经青紫了。
随他一起来的人说,这人本来在田间干活,却没注意被一条蛇给咬了,这田里的蛇常见,就是毒性有大有小,虽说不致命,但毒入骨髓也是要割腿的。
没了一条腿,这对忙碌在田里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塌了,医馆的大夫急得团团转,什么药都用了,外服的内服的都试过了,就是不见情况好转,本来大家都在惋惜,这条腿必是保不住了,谁料赵初尧却挤出人群道:“我来救。”
众人都不信这小孩,毛都没长齐呢有什么本事,其他人对他的实力纷纷表示质疑,那被蛇咬了的人竟然开口道:“救……救我。”
赵初尧屏退了外人,只留他和自己的病人在屋内。他在屋里点了迷香,虽说不能完全屏蔽痛苦但好歹是能让人好受一些的。
为了避免治疗过程中病人醒来挣扎,赵初尧就塞了块帕子让他含住,又用麻绳死死将人捆住才拿起刀。
之前他跟着老大夫时看过这样的救法,当时好像是有人被蚂蟥吸了血没有在意,竟让那蚂蟥钻入皮肤里,老大夫正是用刀将肉切开才取出了虫子,而且他所看的医书上,也提到了刮骨去毒的方法。
赵初尧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沉静下来,而后才慢慢用刀割开皮肉,割开筋骨,去剔骨头上的毒。
当他收针,走出门,痊愈后的病人感激涕零地向他道谢时,赵初尧才真正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
赵叙白看着因为一次刮骨剔毒而在镇上小有名气的哥哥,道:“骨头都露出来了,人还能活下来?”
“当然能。”
“那要是只剩骨架了呢?”
“……或许,能吧。”
这样一来,赵叙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理论,从山上抱了一堆野草回来。这种草长得漫山遍野,不可入药,也不能食用,但却长得直挺挺的,能长很高,茎干扒了皮后里面是白色的,能弯折成任何形状,但用火烤一烤,却能变得坚硬无比,连菜刀都砍不断。
赵叙白就这样一番捣鼓打磨,还真让他做出个能以假乱真的白骨来,那白骨做得很高,得有个成年人的体型了,对赵叙白来说却操控得游刃有余,这样的骷髅幻戏一拿到街上,一下子就吸引了人群,让他成了镇上第二个名人。
那时的浮白山还未像现在这样声名远扬,因此在四处招揽能人才士,一听说这里有个小孩医术高超,有个小孩会骷髅幻戏,顿时叫了一群人下山想把他们收编浮白山。
赵初尧本来觉得在医馆的日子就已很好,但赵叙白一听是要修仙,兴趣颇高,赵初尧不放心让弟弟一个人去,就和他一起去了浮白山。
那时的浮白山,还并没有什么分门别派的规矩,大家擅长什么就修什么,可谓是百花齐放各执所长,除了他俩是同届中仙门反向邀请入门的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就是沈若初和万丹。
赵初尧一见万丹就觉得此人心高气傲定是不好相处,所以平易近人的沈若初与他就更合得来一些,据说入门时,万丹家里也是修仙的,在丹药一方面很是擅长,可没想到赵初尧什么药材什么配比掌握得滚瓜烂熟,对于丹修简直是降维打击,也算是在同辈中脱颖而出。
赵叙白虽不喜什么丹什么药,却对这木偶喜欢得紧,他常听说仙术能使人起死回生也可使死人开口说话,说不定还真能让这白骨也自己跳个舞呢?
当时浮白山符修数量较少,有一种符却是贴在器物上,只要一唤就能飞到手上不需要自己拿的。赵叙白想了又想,对着那黄符纸画了一张又一张,最后竟造出了最初版的傀儡符。
赵叙白拿着这符贴到自制的骨架上,还真不用再用绳牵引,只需一个口令就能让它照做对应的动作。
照这样的发展两人本应混得风生水起,谁知有天,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孩子来到山门前哭喊,说赵初尧医死了他的孩子。
门外聚了一堆人,都听着那妇人在那哭诉,一面说庸医害人性命一面又说浮白山管教不严。仙门长老一听,这可不得了,若不让赵初尧拿个说法,岂不是败坏了浮白山的名声?于是当即把赵初尧推了出去,赵初尧也是奇怪,这孩子他当初看了,只是寻常的头痛,开的药也并无问题,怎会突然暴毙呢?
那妇人任凭赵初尧如何解释也不听,在门前跪哭了好几天,众人好一阵安慰才将她送下山去。之后妇人虽没再来,可赵初尧在仙门里的境地一落千丈,只要出门,就能听到别人对他的窃窃私语,更有甚者,会往他身上扔石头,扔泥巴,或者在夜里朝他房间里扔“血债血偿”的字条。
赵初尧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赵叙白也不往山下跑了,拿着骷髅在他面前想方设法逗他开心,赵初尧虽心中苦闷郁结对待弟弟也是强颜欢笑,半个月后,赵初尧便跳崖自尽了。
说来也怪,赵初尧死后,本来“断气”的孩子竟又醒了过来。后来才知道,那治头疼的药虽然见效快,但对于身体较弱的人来说,昏睡几天或是拉肚子都是正常反应。
可惜赵初尧辩解时无一人肯听,出了事之后房间窗台上又堆满了不知谁送的野花。
赵叙白听到这个消息时近乎疯魔,他瞒着众人跑到山崖下,想把哥哥的尸骨找回来,可万丈高崖掉下去,人早就摔得粉碎了,哪还找得回来,赵初尧腰身以上落在河边岩石上,腰身以下随水冲走不知冲到了何方。
他把哥哥唯一留下的东西悄悄带回宗门,每日不是对着骷髅说话,就是对着空气笑,沈若初劝过他很多次,怕他也想不开就干脆在他屋里住了下来,可有天赵叙白就跟想通了似的,人开朗起来,又爱说话了,经常和沈若初开玩笑,而且晚上捧着的也不是话本,而是赵初尧看过的医书。
沈若初见他恢复如常,也就不再时时刻刻盯着他,只是偶尔会送去些点心果酒和他说说心里话。
刚入门时几人就对过年龄,万丹最年长,沈若初最小,朝夕相处中沈若初早就把赵家两兄弟当成了自己半个哥哥,赵初尧跳崖前还来找过他,麻烦他帮忙照顾赵叙白,沈若初本来还没理解这话,赵叙白于他而言是兄弟,互相照顾是应该的,现在想起来,他当初要是品出了这话里的意味,赵初尧会不会还活着?
因为善使剑,沈若初也是整个宗门里业务最广的人,一年到头尽往外跑,所以等他听到赵叙白因使用禁术而被罚出仙门时,他一晚上御剑八百公里,一天就从千里之外赶到了浮白山上。
人已经走了,沈若初只能从旁人的话中拼凑出较完整的事件,赵叙白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只要保证肉身完整,再布阵唤回其魂魄,以人血喂养,就可以让其重回人间。
沈若初万万没想到如此离谱的禁术赵叙白是从哪里听到的,更没想到的是,赵叙白为了达成“肉身完整”这一条件,竟让赵初尧和他共用一个身体,他将赵初尧缝在了自己背上。
赵叙白就这样背着赵初尧来到淮庄,一开始他想过拿死人的血会不会也是奏效的,谁知天不尽人意,效果并不好,恰巧当时淮庄又深受病痛折磨,他就干脆学着哥哥的样子,直截了当地剖开这些尸体看问题出在何方,然后才对症下药。肢解的尸体没地方堆,他只好让它们顺流而下,谁知竟被人给传成了妖怪。
可能因为赵初尧魂魄召回来时没有精血来维持,所以过不了多久又只剩了一缕残魂,赵叙白将它引进骷髅里,让那骷髅真正地像个人一样,和他说话有了回音。
“那你觉得,你是赵初尧吗?”
骷髅垂眸,良久道:“我不是赵初尧,也不是赵叙白,他叫我阿白。”
阿白……因为他只是一具白骨,所以才叫阿白吧。
半夜码字……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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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