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菲看见那条热搜的时候,是在便利店门口的小塑料椅上。她原本只是下楼买咖啡,但结账时脑子突然有点晕,干脆拿了瓶水,在门外坐了一会儿。
风有点燥,晚饭点过了,烤肠味道还没散尽,混着饮料冷柜的甜气,像是城市深呼吸时不经意吐出的味道,她把手机屏幕调暗,把那条热搜点开。
【#云衡文案斩获国际短片金奖#】
配图是熟悉又陌生的几张脸——她曾经的搭档、上司、写过初稿被她删掉又被上头采纳的那位年轻实习生,还有那个她早年离职时没打招呼的男孩子。
他们穿着整齐的职业装,站在展板前,脸上带着那种“熬过了”的光。
迟菲喝了一口水,把瓶盖拧回去,然后轻轻放在自己膝盖上,她没点开评论,但她知道评论里会是什么,无非是什么,“创意绝了!”“国内能做成这种质感的不多了。”“整个片子太有情绪了,一看就是天才团队。”
她不觉得嫉妒。那不是她的问题。迟菲只是不知道——她那时候为什么那么快就放弃了。
*****
便利店门口的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某种被裁剪过的旧布料,风吹过来就轻轻颤两下。
她在群消息里翻了一圈,有人发猫咪迷路视频,有人发海报预告,有人晒打卡图。没有人在乎她今天没上线、没发图、没更新那只“自拍猫”的行走日志。
她本来也没指望谁会在乎。狸仔最近三天没带回新照片。她以为它只是累了,或是换了路线,或者——这段旅程就这么结束了。也没什么不好,旅程不都这样吗?总归会散。
迟菲站起来,把水瓶扔进回收箱,顺着街口慢慢往回走。脚步没有实意,像是脚自己知道方向,脑子不过是在看着玻璃窗里的灯光发呆。
她在小区门口看到一个小男孩在追气球。
气球是蓝色的,细线缠着他的手。他跑过来,冲她一笑,然后又被妈妈叫回去。她看着那根线被扯得笔直,气球浮在黑夜里,像是低飞的月亮。
回到家时,狸仔正趴在收银机模型上睡觉。那台收银机是她离职前从旧公司仓库里带回来的,说是坏掉的道具,但她总觉得里面还“有点电”。
狸仔喜欢睡在它上面。她从没打扰过它。她换了衣服,煮了一碗方便面,只放了一点调料粉,吃了几口就搁下。
狸仔醒了,一边伸懒腰一边盯着她看,她叹口气,坐在茶几前摸它的头。
“你不觉得我也很废柴吗?”她说。
狸仔没发出声音,只是轻轻蹭了蹭她手腕。
“你这几天都没出去,是不是也不想看见我现在这个状态?”
狸仔收回头,舔自己的前爪。
“我不是羡慕他们。”她顿了顿,“我只是有点……不知道自己还在干嘛。”
客厅很安静,窗外有人叫外卖,走廊电梯响了一声,又归于沉寂,狸仔抬起头,目光穿过茶几,望向窗边那盏还没关的灯。
它轻轻跳下收银机,站在那里,像是在等某种许可,迟菲揉了揉太阳穴,靠回沙发。
“你想走就走吧。”她轻声说,“今晚风不算大,别跑太远。”
狸仔没有立刻离开,它看了她一眼,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跳上窗沿,走进夜色里。
等狸仔再回来时,天刚亮,迟菲没睡着,只是翻身到第几次的时候,听见窗边“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软绒绒的重量落下。
她没睁眼,但耳朵听着,狸仔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很轻,像是厚厚毛毯上的雪粒子在走路,她等了几秒,才睁开眼。
狸仔坐在床边,尾巴卷着,低头在舔爪。它的姿势和平常没什么不同,神情也一如既往地淡然。唯一不同的,是它前爪旁边那一张照片。
拍立得的白边还带点潮气,像是刚刚晒干。她坐起身,伸手把照片拿起来。那一秒,她的嘴角慢慢抬起了弧度。
照片里,狸仔穿着一件尺寸刚好的小型飞行服,浅军绿色布料,左胸位置贴着一块椭圆形补丁,上面有个小小的猫头徽章。
它戴着护目镜,虽然没扣好,但卡在脑门上。眼睛睁着,亮得像晨光落在玻璃水面。
狸仔正坐在飞机副驾驶位的座椅里,座舱玻璃圆弧形包着它,背后是湛蓝天空和大片流云。它歪着脑袋望镜头,表情不是严肃也不是搞笑——只是有点认真,有点想说:“你看,我来接你了。”
迟菲没控制住,轻轻笑了一声。
“你……”她拿着照片,靠回枕头,“你是不是听到我说过想逃离地面了?”
狸仔跳上床头柜,坐下,低头舔尾巴。
“所以你就穿了这身,还跑去开飞机了?”她抬手晃了晃照片,“你是不是以为这样我就会心情好一点?”
狸仔没有回应,但尾巴甩了一下,像是不耐烦她多想,迟菲把照片捧在手里,看了很久。飞行服上的缝线很细,像是手工缝制过的;护目镜的玻璃带着一点反光,映出狸仔对面的座位。
画面构图几乎完整,看不出是哪只手按下的快门——如果真是自拍,那一定是狸仔用什么固定装置完成的。
“不过你还真会装,”她小声说,“穿成这样都不笑一下,就坐那儿假装出任务。”
她起身,走到茶几前,把那张照片夹进照片盒中,
她顿了顿,心里又补了一句:不管你去哪儿,我都愿意相信是真的。
狸仔跳上沙发,卧在她的膝盖边。她摸了摸它耳背,问:“那你下次,要不要带我一起?”
狸仔闭上眼睛,呼吸慢下来。窗外阳光一点一点地升起来,照在照片盒上,也照在她的手上,她没再笑,只是靠着沙发发了一会儿呆。迟菲在心里悄悄想了一句:“你是来看我笑的吧,不过谢谢你。”
迟菲中午吃完饭,在窗边晒了十分钟太阳,才从盒子里把那张“狸仔穿飞行服”的照片重新拿出来,她想看看细节。迟菲不是想拆穿什么,也不是怀疑,只是突然有点好奇:这样一件做工还算精致的小飞行服,是不是她在哪本杂志、哪个玩具展上见过?
她用放大镜灯照了一下,发现胸口那个猫头图案下方有一串极细的字母编号,像是用机器压上去的,凑得很近才勉强辨认出:
R-034-S-M
她歪了歪头,记下编号,用搜索软件输入,跳出来的是一堆宠物服装广告,有航空风、太空舱风、还有那种“哈士奇宇航员”印花的。
她点开一条,又很快关掉。
“你肯定不会穿那种太花的,”她边想边自言自语,“你连新猫抓板都要踢翻。”
她重新看照片,飞行服布料略显陈旧,像是某种早年军品余布改制的,不是量产面料那种过分光滑的感觉。护目镜的金属边缘有划痕,反光也不像塑料壳。迟菲突然意识到:这件衣服,像是从哪架旧飞机里取下来的。
她上网搜了一个多小时,眼睛酸了也没找着同款。
倒是有人在她发布的仅有衣服区域照片底下评论:“这张看起来很像我上次去江北那边一个废弃航校展厅拍的风格。那边有一台老飞机模型,副驾是空的,不过我记得里面放了猫玩偶?”
还有人发了一张模糊的图,角度像是偷拍,照片中那架老式教练机座舱半开,左座空着,右座影影绰绰像是坐了什么,但太糊,看不清。
迟菲看了很久,她没回复。迟菲只是把那条图存了下来,悄悄放进手机里“狸仔旅途参考”那一栏。她也没有查那个废弃航校的具体位置。她不是不想知道——只是,她不愿让答案比现在这个可能性更具体。
*****
傍晚的时候,她把照片重新放进盒子。翻出几张小时候贴纸本剩下的蓝色圆形贴纸,找了其中一张稍深的天蓝,在照片盒的左上角贴了一枚。她在上面写:离地日。
写完后,她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几秒,不是纪念,不是命名,也不是玩笑。只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庆祝。
就像你知道,这世界还没全封死,还留着一扇小窗,专门给你家的猫起飞用。狸仔从房间另一头走过来,在照片盒旁坐下,用前爪轻轻拍了拍贴纸的位置。
她笑了。
“你不许撕掉它。”她说。
狸仔没理她,把头埋进她的膝盖弯,卧倒了。夜里快两点的时候,迟菲还没有睡。狸仔站在卧室门口不进去,只是坐着看她,尾巴一甩一甩,像节奏分明的计时器。
“我不是在想你去哪了。”迟菲对着它说,“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笑。”
狸仔站起来,缓缓走进来,不紧不慢地跳上床,然后准确地踩到她胸口的位置,坐下。迟菲被压得一哆嗦,轻拍它的屁股:“你是不是故意踩我心口?”
狸仔装作没听见,抬头把头靠在她的肩窝里,小小地拱了一下,又迅速缩回去。
“傲娇得很。”她揉了揉它的耳朵。
狸仔不躲,甚至有点享受,但前爪还是压着她的手腕,像是在说:可以摸,但不许太得意。
迟菲睡着了、梦里她在一架旧飞机里,窗外是城市灯火,天很低,但没有云。她坐在驾驶位上,面前一排仪表盘闪着浅红光。耳边听不见风,只有心跳声。
她回头看副驾驶,座位是空的,狸仔没来。她不怕,只是觉得,有点空。那种“我本以为你会在”的空。
她醒来的时候天刚亮,狸仔正蹲在窗台上看外面,像是在等什么信号。迟菲起身,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发黄的硬壳笔记本,那是她小学时画画用的涂鸦本。她翻着翻着,突然在倒数第二页看到一张贴着旧透明胶带的图。
是她小时候画的。一只戴着护目镜的猫,开着飞机,机翼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带我飞出城市。”
她蹲在地上,把涂鸦本摊开放在狸仔面前。狸仔歪头看了一眼,甩了一下尾巴,然后跳到她背上蹲着,用下巴顶了一下她的发旋。她没动,任它把身体压在自己背上,像是一顶猫制披风。
“你不是带我逃,”她轻声说,“你是想让我记起来。” 狸仔在她肩上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点极轻的“嗯”声,就像是在确认她总算明白了。
*****
那天上午,她把照片盒子从茶几边挪到窗边。
阳光正好,落在盒盖上的“离地日”贴纸泛着一点点蓝光。她没贴新的纸条,只是在盒子空隙里放了一块小毛毡毯——怕照片底面热了变形,也像是给狸仔留个午睡时专属角落。
狸仔跳上窗台,看了她一眼,头一偏,坐下,然后——把自己的尾巴精准地盖住了贴纸上的“地”字。
她忍不住笑出来。
“好啊,你现在还知道玩词了。”
狸仔不理她,开始舔爪,舔完后它站起来,故意慢悠悠地在盒子边走了一圈,再停在正中央,坐下。
“你这意思是——只要你在,就叫‘离’,不管是不是地?”
狸仔没回头,只是正对着阳光坐着,像一尊带点小情绪的雕像,就好像有你在的地方,就不是困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