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失物的时候,柳容真眼睫微动,他脸上跳动着明暗难分的烛火。他正抬起指尖瞧着掌中的血迹,这只手骨节生得及极其好看,清晰分明。
沈扶砚看向他,发现了那对据说是亲自赠予的耳坠。金坠暗藏华贵,沈扶砚端详一会,确信手里没有过这样夺目的东西。
对上沈扶砚的视线,柳容真眼中薄薄浮起一层笑意。他起身扶正歪斜倚在棺木边的沈扶砚: “东西没丢,损失了几个家仆,让人心痛。”
沈海廷一看柳容真托着沈扶砚的肘弯,两人举止和睦,仿佛那日朝中闹剧从未发生。他凛冽道:“怎么说你也有个皇亲的名声,竟然敢抢到你家去。查出是谁带到宫里来,定然严惩不贷。”
柳容真要笑不笑,交叠的袖摆下按住了沈扶砚的手臂:“不过是辅臣,陛下在时仰仗几分而已。如今已是物议如沸,不敢惊动陛下。”
沈扶砚余光瞥见柳容真稍稍躬身行礼,自然而然地抬手放在他肩上“朕觉得太上皇所思极对。”
他不急将这事撇清,掌下柳容真的肩头却动了动。
事有裂口,便有先机。柳容真多疑善谋,真情实意即便放在眼里也不全信,何况现在仅凭模糊的失忆。
见沈海廷又要开口,沈扶砚轻飘飘道:“柳卿受了委屈。”
他几乎能感到柳容真意外的目光透过袖摆朝他望来,又碍于沈海庭在场,不得不将头低埋。
沈扶砚不禁想前世自己看他难道也是这模样,柳容真学得好,确实是窝囊。他继续:“不仅府上,这宫里对柳卿不敬之人都需责罚。这才刚回来,朕便看见有人在这雪庭宫里污蔑柳卿谋朝篡位。”
话虽如此,沈海廷借机定罪柳容真之意,如今碍于退位太上皇这个清贤不干政的名声不好直说。听见沈扶砚开口,称心聚在眼中,他眸光一利:“扶砚想查便查,宫中流言,也不是无风而起。”
沈扶砚撤去手上的力道,撩开柳容真有些厚重的发丝,轻道:“相疑最伤人心。”他一指勾起柳容真左耳上挂着的金扇耳坠,细细看清上面的纹理:“柳卿最是诚心扶持,朕心中有数。”
早春寒天里,沈扶砚的指尖冰冰凉凉,即便没有触道肌肤也能感到一阵寒气。
柳容真面上看着毫无反应,只是应承着微近于无的力道抬起头来。见沈扶砚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破绽,只是眼中原本难以藏掩的情素,如今却无法确定。这细微的区别旁人难以发觉,却在柳容真原本空无一物心思里生出一道碍眼的细纹
不过几息,柳容真站直身子,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沈扶砚眼前上下一晃:“陛下明鉴,知晓微臣心意。”
“沈扶砚!心意难道只凭嘴上说说?”沈海庭提点着沈扶砚,他自己却踱步到廊柱之下看戏般远远望着两人。
“多谢父亲怜爱提点。”沈扶砚眼神一沉,有些哀婉:“不过丧仪里若是真有一分柳卿的授意,怎会如此单薄。”他动动手指让柳容真起身,问道:“若是柳卿为我办丧,真的会如此草草了事吗?”
夕阳渐斜,柳容真空了许久,才道:“陛下千岁,不可胡言。”
沈扶砚笑意愈深:“那千岁之后,能否躺在柳卿为我而制的寝陵?”
谁也没打算给沈扶砚修陵寝,柳容真心中狐疑,面上却只得应承:“定然极尽荣华,穿金枕玉。”
沈扶砚看着柳容真这双眼睛,浮光碎影间总是藏着种将他看透的游刃有余:“那就好,柳卿,明日起便开始为朕筹备陵寝的事情。”
“这……”柳容真怔住,莫名摇了下头。
沈扶砚哀然道:“朕的陵寝,只放心交给柳卿这样真心实意为朕哀恸过的人来修,柳卿不会舍不得那些金玉吧。”
说罢,他目光扫向沈海廷:“只是父亲的心意虽在,岂有让父亲为儿子修陵墓的道理。”
沈海廷清了清嗓子,微微点头表示欣慰。
沈扶砚脸上也一样露出满意的微笑:“父亲定然是愿意为朕装点宫苑,这样不会落了人走茶凉的口实。”
从沈海廷那里搬点金银玉石来,那个让自己重生好几次的妖物或许能够恢复些许。若是还不够……
沈扶砚乍一抚掌:“不过,既然黄管事做了这功夫,机会难得,明日叫百官前往听政殿一同为朕哭临。”
那就再从百官身上搜刮点贡品。
【金银玉石!珠光宝器!金银玉石!珠光宝器!】
回光返照般的微弱欢呼再沈扶砚耳边回荡,此时沈海庭和柳容真诧异的视线都落在沈扶砚身上。
沈扶砚毫不停顿,紧接着招手道:“常生,你上前来,再说说黄管事的事情。”
三人各自盘算,屋内沉默着,很快常生走上前来,伏在地上将黄掌事所作所为说了一番。随即露出袖子下拂尘抽过的道道细痕:“掌事待人严苛,要做灵堂奴才们不敢不从。只是……”
他看向沈扶砚,沈扶砚身上的隐约有些血迹。
只是从前偶尔狗仗人势欺压到沈扶砚头上,这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沈扶砚知道沈海廷讳莫如深,果然见他当没听见,两手一背将此事盖了过去。
沈扶砚折起袖口上明显的血痕,顺承着做出恹恹不愿提起的样子,话锋一转道:“此人心怀异鬼,天子未死私设灵堂,又将脏水泼在柳卿身上,实在是损坏名声不可轻饶。”
“此行恶劣,既然事关天家名声,你需得罚。”架在此处,沈海廷眯起眼睛审视着沈扶砚。他早已习惯沈扶砚受了委屈不哭不求,只是眼前的寿衣格外扎眼,沈扶砚少见的不肯罢休。
沈扶砚开口有些糯糯的:“已经让黄掌事回灼芳宫领罚了。”
听到灼芳宫三个字,事不关己的沈海廷眉头一跳,改口道:“此事尚未透出皇宫,不宜声张。让他在宫中受罚,在不许出现在雪庭宫里。”
沈扶砚早料到如此草草收尾,他脑中清醒目的也不在此处,神色却十分犹疑:“照例……”
沈海庭话中冷漠,不容犹疑,拍板道:“那便将他罚去掖庭,以儆效尤。常生,即刻去灼芳宫传旨。”
常生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沈扶砚走到他面前:“照例应当极刑累及九族,今日太上皇要小惩大诫,朕心亦是。朕愿彻查雪庭宫,助太上皇的惩治人心的决心晓谕宫苑。”
这一瞬他声音清晰果断,不给两人说话的余地:“常生,你去取名册点卯,将雪庭宫里不在簿上宫人,无罪者清出皇宫永不再用,有罪者宫规严罚,再不能出像黄管事这样的目无尊上之人。”
两人没想到沈扶砚还有这样的利落,眼下柳容真正想将灵堂一事搅浑,而沈海庭更是刚保下灼芳宫,不得已默许。
沈扶砚看着两人有些错愕的脸,不关心他们怎么看自己后,心中反倒舒畅。他从前不谋只是甘愿,如今他不愿,便也没人能在他身上占到便宜。
入夜,雪庭宫的人被遣得寥寥无几。
檐下空空,沈扶砚支着头静静看了会院中铜鼎的轻烟,困意上涌,他身子缓缓往圈椅里陷了陷。
“陛下”常生从捧着从棺材里翻出的寿鞋,俯身跪在沈扶砚面前:“棺材已经抬去听政殿,只有这双鞋了……”
沈扶砚抬脚道:“外头的人呢?”
常生膝行两步,小心翼翼将绣面红鞋穿到沈扶砚脚上:“宫人侍卫全都散走了,黄掌事那边奴才已经和掖庭的人交代过了,传的是柳容真希望好好‘关照’,不会让他死了。”
沈扶砚接过名册,见是最早先的记档,常生的名字和几个宫女写在一起,调来前的出处已经被墨水涂掉。沈扶砚过了一眼:“就这样吧,我回来前把地上的血迹擦干净。”
他起身望了眼月色,从偏门出了雪庭宫。
沈扶砚晃晃悠悠走在花影稀疏的宫道上,忽然发现今天的宫灯似乎有异。石头灯笼上未搁置挡风,寒风一起便会摇曳不清。但每隔三五盏,便会有一处极其明亮的灯火。莹莹透着暖意,让人心中安定。
沈扶砚借着微光穿过几道拱门,在梅园门口忽然顿住脚步。
镂花的门洞旁,两个鬼鬼祟祟的影子露出来。
墙那边传来纸张抖动的声音,隐约能听见斥责的声音。灯影一晃,似有棍棒打在脊骨上的闷响。
“您别打了,记住了记住了……”
“少废话,快背!”
“呜呜呜……背,背好了。太上皇口谕,涵岁帝执位期间疏德无才,朝纲倾颓。刺白绫鸩酒……”
懦弱的声音背完整段谕令,随即压抑着令人窒息的死寂蔓延到沈扶砚面前。
“你说陛下会相信这个吗?我害怕……”
“怕什么,天塌下来灼芳宫顶着。”
一墙之隔灯火晦暗,沈扶砚叹了口气。他毫不意外从前自己会被这么一道圣旨逼死,更甚,他恐怕还要大拜三回再自挂南枝。
“谁,谁在那里?!”
闻声的瞬间,隔墙后一声闷响,似乎重物落地。地上的影子倒了一个,那个唯唯诺诺背假谕令的宫人瞬间变了副面孔,怪异的影子跃上墙头,梅园中又有十数暗卫带着武器朝这边靠近。
月下寒光一闪,带着倒钩的锁链打在沈扶砚脚边,石子小路顿时翻起一块地皮。
沈扶砚转身便跑,一头扎进道边杂树林中。他先是撞在旁逸斜出的梅枝上,随后踉跄着跟着愈发密集的明亮宫灯跑进另一条小道。
灯火一晃,沈扶砚撑着矮墙才缓缓恢复些力气。四周静的出奇,他缓缓地回过头,只见,光秃秃的梅树顶上,立着一个修长的黑影。
沈扶砚再也跑不动了,而黑影手中的倒钩却越转越快。一触即发之时,沈扶砚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尖啸,树顶上的人突然被一团极快的东西撞了下去。
落叶四起,沈扶砚来不及反应就看见那团东西朝着自己冲来,呼啸而至的风中他手臂猛沉。沈扶砚惊魂未定地抬起眼帘,只见一只圆滚滚的隼落在手腕上。收起翅膀挺起胸脯,朝他晃了两下脑袋。爪子一抬,亮出脚上的金环。
这金环有些眼熟,和那贼人面罩上的金扣一个样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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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