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霁停笔许久,沈扶砚盯着画纸上的**分相似的人像。只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画中人漆黑的瞳孔凝着他,沈扶砚忽然心下了然,原是眸色不大相似,瞄不出那琉璃般的剔透。
“陛下是否满意?”谢霁试探道。
沈扶砚耳边充斥着朝臣的吵闹声,半晌也懒得回话。
稠密的人声中,拳脚,推诿,权势压人,见风使舵。沈扶砚从前觉得是不得不融入进去,如今转念,不若将几个顽固拎出来杀干净完事。
“陛下,陛下?”
沈扶砚神思混杂,听到谢霁询问的声音似有错觉,好像比他往日说话都要柔和些许。
“朕心痛。”沈扶砚将似游魂般时不时冒出的统统塞进衣襟,顺势抚了抚胸口:“朝堂上恶心之人太多,全换一遍也不为过。”
谢霁无言以对,心中些许佩服沈扶砚大刀阔斧。目光不敢落在他心口上,开口却是:“陛下要不要传太医?”
察觉到与他坐在一处的沈扶砚了无声息,默默无语地盯着他。谢霁自觉失言,自嘲道:“朝中人盘虬卧龙枝节横生,陛下若要动刀,还请爱惜身体不要拼命。若蒙不弃,微臣可做那把刀”
沈扶砚见谢霁坐得笔直,似乎又把话听进去了。谢霁这把刀实在太钝,但沈扶砚玩心大起,不知谢霁轻信他人能到什么地步,假意允道:“谢大人关心,朕心甚慰。”
谢霁闻言,坐得更加笔直,手中毛笔握得太紧,几乎要折断当场:“是。”
言语间,这声答应格外清晰。帘外骤静,沈扶砚朝殿外望去,只见刚才吵嚷的朝臣自觉退向两边,只剩下齐愈清和柳容真对峙不解。
沈海廷在众人注视下疾步走进殿内,袖袍破风,人人噤若寒蝉。他停在缺了一瓣的金盏前,正要拂袖发难。凝滞的空气中银器碰响,如歌如乐打破了行云流水的氛围。
大殿左侧方听晚格外突兀地转过身,面上银链上波光闪过,隔着人群朝沈海廷望去。
沈海廷手中一顿,眼里考量横生,上清台……
让贤解忧一卦是方听晚算的,斥责沈扶砚的话到嘴边,沈海廷终究还是咽了回去:“皇帝呢?”
垂帘微动,谢霁被沈扶砚推了推,心中生出一种祸国殃民的罪恶感。他持正的声音不卑不亢地透过纱帘:“回太上皇,陛下身体不适,稍作休息。”
话音未落,帘后传出一阵怪异的衣物摩擦声。谢霁眉心微蹙朝身下看去,沈扶砚摁住大腿不让他起身行礼。谢霁几番挣扎,灼热贴着厚重的布料而起,顺着骶骨让他微微震颤。他顶着沈海廷锋利的视线将身子躬得更加板正,双目死死盯着案台。
“谢大人小声嘀咕什么?”沈扶砚伏在谢霁红透的耳边问。
谢霁咬牙:“君令不可违。”
沈扶砚拍拍他肩头,不走心地赞了两句:“谢卿啊,朕甚爱谢卿。”
话落,他刷地掀开纱帘。瞬间朝臣们的目光跟着沈海廷一道汇聚过来,看清了帘后记档横七竖八的凌乱景象。
沈扶砚轻佻地拢了拢衣袍,一想到若是惹人遐思地再说些什么将谢霁吓晕过去,那更是麻烦得很。于是抬手让朝臣起身,一边轻浮地扫了眼沈海廷:“太上皇免礼,可有要事参奏?”
沈扶砚不跪不拜,甚至连问安也自行免除。见他如此嚣张地挑衅着东风院的权力,当即有几人要照旧劝谏。不等众人开口,沈海廷借机大发雷霆,振袖道:“参奏?不敢。沈皎年幼身子也弱,你连皇弟都往火坑里推,有什么是为父敢参奏的?”
沈海廷面色铁青,目光如刀斩下。
常聚东风院的几个重臣更是察言观色,一脸痛心疾首。
沈扶砚心中哂笑,这些人纵然见过沈皎,但知晓今日沈海廷为何怒火中烧的恐怕寥寥无几。
他往鎏金御座上一靠,阖目深缓两息,悠然开口:“父亲此言差矣,皇室子孙自然是社稷为重。如今相亲相爱以涨士气,哪里来的火坑呢?”
沈海廷像被自己的话打了一锤,又分明记得从未对谁说过什么皇室受磋磨天经地义的话。
这话沈扶砚也记不起方才自己的话是哪辈子听的,只是了然谁听这话谁都像吃苍蝇一样恶心。他为自己从前的反思不值一瞬,轻笑数声:“皇弟属实年幼,只是先祖八岁临政,而皇弟长他十岁罢了,如今皇弟若喜欢这皇位也是坐得。”
“陛下不可戏言啊!”
“陛下临政是天意所托,臣等拜服!”
沈扶砚觑着说话的臣子穿得和柳容真一般黑,大概是刚吩咐下去的气氛组。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更何况,臣民已有一战之心。朕为天子,更是长皇弟一岁,应当明理。岂可过于退缩,任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陛下所言极是!”
“陛下所断英明!”
这次呼应之人更多,沈海廷脸色硬如铁板,狠狠扫了眼齐愈清。
齐愈清刚要开口,沈扶砚忽然一阵咳嗽堵住了齐愈清的话头:“咳咳,朕知道皇弟讨厌热闹,身子又弱。这件事委屈了他,朕自会补偿。”
“哎呀,只是讨厌热闹,这,这也好解决。”
“国事为重啊。”
“陛下才要保重身体吧,陛下不可为这些小事过于劳心啊。”
沈扶砚扶额笑笑,憔悴地垂下眼帘:“朕在其位,都是应该。诸位爱卿不必挂心,父亲也请息怒。”
他眼含惋惜地凝着沈海廷缓缓步下高台,一步一踏数着常在东风院议事的朝臣。要撤东风院,必然先动齐家。长睫掀起,含情春烟笼在齐愈清身上。
沈扶砚轻轻走到齐愈清面前,言语之缓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气闷中缓过来:“旁人不知朕此举何意,齐大人与朕数年伴读之情,相知相解,定然明白朕的苦心。”
“是吧,”沈扶砚捧起齐愈清的手,重重一掌拍在齐愈清手背上。
寂静地朝堂上回荡着啪的重响,沈扶砚震得掌心发麻,见齐愈清仍在审时度势一言不发,步步紧逼道:“灵均,你不解朕的苦心?”
齐愈清被这教训学生似的一巴掌打得气郁胸闷耳边嗡鸣,到底是沈扶砚疯了还是自己疯了。竟然在满堂朝臣面前直呼他小字。沈扶砚这声灵均搅得他莫名败下阵来,连沈海廷如芒在背的目光也感觉不到了。
他自问输了半子又不是输了全局,如何不知沈扶砚要他在朝堂上和沈海廷割席。一时齐愈清心中焦躁,诸事扰心。而、沈扶砚正捧着他的手。
他本该早早收回的手,已然在沈扶砚微凉的掌中流连许久。身上的温度都捂到沈扶砚纤细的指尖上去,齐愈清略微怔愣,几乎把回答是否将沈皎拖入河漠纷扰一事忘到脑后。
微风,书声,灵均……灵均
齐愈清心中被小字重重挠过,抓痕淋漓泛起血腥的鲜甜。他迟疑道:“微臣岂敢不懂陛下心意,春林宴上,自会领命照顾好沈皎殿下。”
沈扶砚心中冷笑,许久不见齐愈清竟然还吃小字这套。若非前世伴读时齐愈清夜中惊梦,央着梦中人唤他小字,他也不知还有这等关窍。
沈扶砚淡淡:“那就好,春林宴由齐大人负责朕最放心,至于皇弟……朕看方大人无事,不如由方大人照顾。方大人略通医术,免得皇弟着风生病。”
“这……”
只见一时疏忽走向全偏,而沈扶砚脸上分明是再胜一筹的表情。齐愈清全然冷下脸来,神色难看得很。一时分不清沈扶砚到底是为了谁忤逆沈海廷的意思。是和柳容真作戏,还是和方听晚另有机缘。
还有为何只为区区小事算计,就唤他灵均。
沈扶砚仔细看着齐愈清眼珠微颤不解千结,一时人人为敌的模样。心中很是畅快,挑衅追问:“齐大人不服?”
良久,齐愈清沉重地在喉间轻笑一声,躬身道:“微臣心悦臣服。”
他身后几个臣子交换眼神,举着的笏板缓缓地不着痕迹地收了起来。
“朕心甚慰,退朝散会。”沈扶砚摆手退朝,目送齐整地百官散进暮色之中。
人人垂手而退,唯余沈海廷还在殿中。
沈海廷严厉地审视着沈扶砚:“下不为例。”
沈扶砚大度,眸光跟着沉冷:“扶砚明白,父亲让贤,插手朝堂之事想必不会有第二次了。”
血红的夕阳沉入金辉,皇宫忽然静了下来。
齐愈清手中握着春林宴名单踏在金辉里,听闻身后战战兢兢的试探:“大人,是回府还是……”
他心绪不佳,回头看见一张完全不熟的脸更是烦躁,断了那人心思:“今日殿下受惊,让他好好休息不必等我晚课。驾车,去南郊行宫。”
通体雪白的马车没入夕阳,一息之间数百宫人随齐愈清往行宫布置。齐愈清众星捧月间心绪难安,沈扶砚是刻意将他支走才见河漠使臣,不知是不是对他生了嫌隙。
沉沉夕阳似火,灼在齐愈清心里。方才沈扶砚那一巴掌重重拍在手背,酥麻感至今未曾散去。
贡品……
河漠什么人胆敢让沈扶砚惦念,还需亲自寻入宫来。
“春林宴上,必当好好一见。”他撩开车帘,兀自发狠。
皇都的街道暮云翻滚,倍感陌生。
贺朝澜靠着雕花窗檐,双手环抱听着楼下的哀嚎,觑了眼面前托举卷轴的人:“他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小……小小大祈皇帝,竟敢,竟敢要河漠王储为贡品,是……是给脸不要活该活该……”穿着大祈服饰的人高鼻深眼,魁梧的身躯在贺朝澜的凝视下瑟瑟发抖。
送进宫中的桑皮纸卷轴被原封退回,哗的一声在垂在眼前,纸上画像竟然与贺朝澜九分相似。
血色残阳融在贺朝澜琉璃般的瞳中,他粗略扫过,低沉的声音不容抗拒:“大祈的天子,便是河漠的天子。”
“是。”粗犷的声音微微颤抖。
贺朝澜摊开手掌,看着沈扶砚塞来的那颗镶着翠绿宝石的金链,嘴角微微泛起笑意:“还有几日将我上贡?”
“殿下不可去啊,殿——”一记眼刀,壮汉顿时收声:“两日后,春林宴,在南郊行宫。”
“备下衣物。”贺朝澜将翠绿宝石放入锦盒,啪的一声盖扣紧盒盖:“赴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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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