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愈清官至大学士,还没有过这样跪领罪罚。他很少有错,即便有,也是拱手一拜便能解决的事情。
高座上谁也不出声,沈扶砚偶尔瞥一眼低伏低的脊背,欣赏起齐愈清吃力而且手疼的样子:“人证呢?”
沈皎脸上略有不服:“扣在巡房。”
“很好。”沈扶砚捻起一颗珍珠在手上把玩:“齐大人——”
齐愈清抬起头来,额上压出一道细微红印,平素淡漠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期望。
沈扶砚的视线径直穿过殿中,落在门口被人反剪双手扣押的常生身上:“常生,你去将人带来。”
灰头土脸的常生被松了桎梏,远远朝着沈扶砚拜礼一回,利落地领命离开。
灯火烧透,齐愈清依旧跪着。倒是一旁的沈皎看不下去:“皇兄,别说齐大人是好心想为你分忧,就算顾念师生情分,即便有错也不该忘了尊师重道让他跪……”
齐愈清咳了两声,打断沈皎的无力的辩驳。
“齐大人……”沈皎有些委屈,便也学着样子跪在齐愈清身侧。
沈扶砚听见扑通又一声,目光仍旧舍不得从珍珠上挪开。沈皎跪得惹人怜惜,可惜除了林珠岚谁也没在看他。
“无罪也跪,想来三弟委屈得百口莫辩了。”沈扶砚轻佻道。
沈皎愕然,分明告状的是自己,怎么现在一副受审模样的也是自己。他偷偷朝齐愈清瞄去,齐愈清默默闭了下眼睛,偏过头干咳两声。
“简直是目无师长,齐大人都跪得咳嗽了。”沈皎迫不及待将自己和齐愈清拴在一条线上,不平道。
“那齐大人要喝水吗?”沈扶砚关切。
“咳咳咳咳咳……不必。”齐愈清恨不能连着沈皎的头一块摁到地上去。若是沈皎不开口,他早就起身了。
沈海廷默默看着,一言不发,只让身边宫人给林珠岚搬了圆凳。
不一会,常生提着人进入殿中。
人从台阶上一路被拖入殿中,香草虽然盖住了血腥味,他身后依旧拖着条长长血迹。
“用过了杖刑。”常生道。
宫人多杖责,木板砍了不必磨平,打下去木刺混进绽开的皮肉,几十杖打在小腿上,只让人痛不欲生,又不要性命。
长生揪起混着汗水的头发,沈扶砚隔着灯火,双腿瘫软的太监被在长生手里仰着头。不是别人,正是本该被赶去掖庭的黄掌事。
他心道不好,沈皎今日无论如何没有打算将人活着放出去,怪不得非得指名齐愈清去提人。
正琢磨着,沈海廷重重扣了两下桌面:“就是你见到有人闯殿?”
黄掌事在掖庭受了关照,满脸血垢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老奴虽然眼花,陛下的身影还是刻在心上的。经过空殿前时,竟看见有人带着陛下闯入殿中。此人陌生,那人身形高挑身手敏捷,扶着陛下从窗户……”
夹在着呼痛的指认断断续续,沈扶砚心思不在这上面。朝着常生勾了勾手指,将他要到自己身侧,小声道:“方才替我作过证了?”
“是。”
沈扶砚看着黄掌事那张脸,思索道:“好,那你不必再等,现在另有人证,你本是胡说受不了几板子就会招的。”
“陛下?”常生手里被塞进一颗珍珠,他抬起脸来,满是疑惑不解。
“提他的时候有没有看他招了什么?”
“那边是柳大人的人……看不到案纸。”
常生看与不看已无分别,沈扶着考量道:“黄掌事早有人定下活不成了,你……”
“我在陛下身边伺候。”
沈扶砚眯起眼睛,只当做没听见:“去天和门楼上,找个……你看见他便能认出,这人不大正常。”他从袖子上扯下另一片金饰塞进常生手里:“让他带你出宫。”
“陛下……”常生面露难色:“陛下宫里就没人伺候了。”
“去吧。”沈扶砚嘱咐:“一定要找到他。”
沈扶砚目送常生悄然离去,这才重新把心思放在殿中,细听几句,黄掌事还在细枝末节滔滔不绝。
讲得茶水凉了,沈扶着端起来喝了口,散漫道:“朕分明是被抱进去的。”
他声音不大,却让屋内人声都停住了。
黄掌事顿时抬头,连林珠岚也怪异地朝着沈扶砚望过来。
“是……是。是抱着陛下翻窗而入的。”黄掌事见他承认,抓住一线生机般改口道:“只是这般不雅之事,老奴,老奴不敢说……怕有损陛下清誉。”
“你认不认识太元宫使齐愈清?”沈扶砚吹了吹茶汤,细细品着香味。
“陛下莫笑老奴,宫里人人都见过齐大人。”
沈扶砚睨了黄掌事一眼,笑道:“齐大人素来儒雅端方,何时身手矫健能将我抱入殿内?”
“这!这这这怎会,不,齐大人没有抱着……”黄掌事听到齐愈清的名字心中早已凉透,一时间对着荒诞之话无处下口。
沈扶砚拍案而起,震怒道:“黄掌事傍晚便被太上皇罚入掖庭,如何半夜还在空殿前窥探。说是谁将你捞出来造谣生事!”
黄全整个人伏在地上动弹不得,下意识拖着断腿朝林珠岚爬去。待他再想求饶,沈海廷已经唤来精卫:“带下去,口无遮拦窥探皇权,即刻杖毙。”
一人拖着黄掌事出了正殿,宫人们即刻聚拢擦干净地上血迹,一切焕然如新就在转瞬,空气里还回荡着黄掌事的喊声:“救我,娘娘,救我!”
门外的喊叫声渐渐远了,宫人也都战战兢兢退了出去。齐愈清依旧跪着,沈海廷也一言不发。
见人人都无动作,沈扶砚忽然开口:“不在空殿,在莲潭的涉水石道上。朕一时没站稳,是上清台的仙长扶了一下。方才人多不便开口,想来皇弟也是这个原因没有声张。”
沈海廷眉头一跳:“上清台?”
“上清台的方听晚,方大人。”
“你怎么突然撞见上清台……”沈海廷面上有些局促:“罢了,此事误会,不要再提。”
他回头看了眼沈皎:“听风是雨,今日起回去闭门思过。齐愈清,教导失责罚俸半月,今日……”
沈扶砚突然开口,捻起手边蜀缎:“还请父亲轻罚,皇弟想来也受了委屈。若不委屈,如何会青天白日连衣裳珠玉都……”
【再呆一会,再呆一会。好东西,全是好东西。】
整个正殿里都回荡着沈扶砚微微颤抖的抽气声,他两指搓了搓缎面神色不明,随即露出了释然的笑意:“制春衣……啊,是朕多虑了。”
林珠岚沉默,手中的帕子搅成一团,委屈道:“你皇弟住在宫外,不比你方便裁制新衣,让让他吧。”
沈扶见沈皎委屈,瞬间也眼中有泪却不落下,笑道:“朕只觉得东西还有些单薄,稍后也让我这个做哥哥的添上一些吧。”
林珠岚早知道沈扶砚宫里没有好东西,话到此处却不好拒绝,只得咬着嘴唇做出一贯乖觉的样子朝沈海廷示弱:“那皎皎受罚……”
沈扶砚静静看着,一身单薄寿衣喉头压抑着细碎的咳嗽。目光看得沈海廷,生出愧疚和怜惜稍纵即逝。
“赏罚已定,不要在说了。”沈海廷心中也有了一丝犹豫,春意微寒。即便林珠岚玩什么把戏,他到底是舍不得沈皎受到丝毫痛苦:“至于心意……改日再送。扶砚不可委屈,先从这里拿一匹过去做新衣。”
“多谢父亲,这一匹就很好。”沈扶砚不用说也不打算委屈自己,沈皎不可思议的视线就聚集在他身上,无言说着你怎么好意思拿。
林珠岚左右顾盼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今天的沈扶砚比往日难缠不少,而沈皎领了罚却也只是呆呆站在那里。
她不断给沈皎递眼色,让他卖乖装可怜不要吃亏,沈皎有样学样晃了两下,正要看准时机。
大家都在等这样的时机。
沈扶砚指骨陷入柔软珍贵的锦缎,他原不想要也不在乎,只是现在也不想让任何人穿上了。
“统统,你说的那个生命条是我的生死?”
【陛下的生命条不会让陛下死,不过陛下伤得很重,现在行走如常,都是统统在努力哦。】
“你要是不管呢。”
【统统我怎可能不管陛下!不过可以小小放手一下哦~】
系统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沈扶砚的耳边即刻想起嗡鸣声。撕扯般的疼痛从四肢百骸复苏,血气翻涌,登时眼前一片黑蒙。
【抱歉抱歉,这就把疼痛收起来!】
“都说了……抱歉的事情少做!”
沈扶砚紧紧揪着胸口呕出一口血来,面前的锦缎被点点深红染透。软缎柔滑撑不住力气,随即被软倒的沈扶砚一起被拽了下去。
桌上的瓶罐箱奁被带得倾倒,身侧频频传来珠玉落地的声响,清脆悦耳,都是实心的好珍珠啊。
晨光照进混乱的正殿。
铛——
天和门上钟鸣一响,天子危急,鹰隼冲破天际而去。
“陛下——”
沈扶砚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耳边呼唤声不断,像是齐愈清。混乱中无数珍珠从沈扶砚掌中滚过,顺着他垂落的手跌在地上:“珍珠……朕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