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早春,滚金的暮云笼罩在九湖山庄上空。
齐愈清仰头盯着探出院墙的桃枝,柳叶眼中闪动着一点淡漠光晕:“陛下找到了吗?”
身后,衣着华贵仆从身子躬得极低,齐愈清月笼纱的衣摆几乎要随风扫到他的脸上:“回大人,能找的地方都去过了,没有。”
皇帝沈扶砚下落不明已经十日,今早留在宫中的雀鸟飞回齐府,肚子里吞了小条白幡。天子生死未卜,宫中丧仪大办,作势要溅上他一身泥点子。
他说话时几乎不见唇动,淡淡吩咐:“搜院。”
丁卯原本今日也只打算走个过场,忽觉齐愈清对此事变得格外重视,支支吾吾道:“这是摄政王柳大人的别院,小的们……还请大人定夺。”
九湖山庄朱门紧闭,铜锁高悬。从门前台阶到齐愈清身后通体雪白的马车处,整齐地码着数排孔武有力的护卫,待令而发。
“陛下安危,你有疑义?”齐愈清双手交叠而立,食指轻轻点了两下手背,冷声:“搜,掘地三尺的搜。”
丁卯身子一缩,越发觉得怪异。他小步快跑到侍卫头领面前,指着铜锁大声吩咐:“砸锁,搜院。”
不多时,铜锁被刀背砸得叮咣作响。
丁卯退回齐愈清身后,谄媚道:“大人……还有一事。”
“嗯。”齐愈清侧目扫了一眼落花,略有不耐地凝着地上卑躬屈膝的影子。
两月前太常少卿抬了十箱银两进灼芳宫,齐府上便来了这么个贴身仆从。如今他的心思都在找到沈扶砚这件事上,既然沈皎生母举荐,齐愈清也懒得多言。
“前天夜里沈皎殿下来找过您,等了许久您没回来,走的时候脸上便有些不快。这两日都没消息,您说……”
齐愈清依旧盯着落花,似乎对丁卯所言无甚兴趣:“锁砸开了吗?”
“呃……还需片刻。”丁卯一哽,不由得抬头望天,不知皇都风云何时变换,沈扶砚的生死怎取代了他们殿下的地位:“那殿下……”
说话间,隆隆的马蹄声从不远处迫近。
“那、”丁卯刚要再度开口,即被齐愈清打断。
“沈扶砚……竟还有人来寻沈扶砚。”齐愈清另有思虑的样子,随口敷衍:“沈皎有事我自会去寻。”
咚的一声,铜锁落地。
侍女打扮的人被拎到齐愈清面前,丁卯将她手里的食盒撬开,纹丝未动的饭菜已经有了腐坏的迹象。
“大人,这……”这沈扶砚怕不是死了。
齐愈清今日阴晴未定,丁卯压下眼底喜色,嗫嚅道:“还搜吗?大人。”
目光落在齐愈清不染尘埃的白衣上,他冷清的眼里陡然闪过一丝波澜。
丁卯吞下沈扶砚已死的猜测,会意将手里的侍女一扔:“伺候陛下不周,杀。”
话音一落,深红的鲜血溅上院墙。
风起,伏在房顶的身影动了动,迅速朝山庄角落的一处柴房掠去。
柴房四面为墙没有窗户,简陋昏暗的室内一张破烂残缺的竹席铺在泥地中央,席子上病怏怏的少年乌发凌乱,裹在过于宽大的敞口衣袍里。
砰!紧闭的铁门被猛力踹开。瞬间,光亮随着这人的闯入落在沈扶砚苍白苦痛的脸上。他无意识的侧着头,毫无反应。
“怎么是个人?”
【确认存活失败,锁定生命条,重生回溯溯溯……】
溯字在耳边不断回荡,沈扶砚看见重重雾气中飞花不断迫近,他好像死了,却没有即刻离开这间破旧漆黑的偏房。
沈扶砚正对着滚落床榻的自己,看着他伸手拼命在灰尘和明光之中抓握时。他听到一阵笑声,循声望去,门外的盛春之景里站着一对璧人。
“先帝自己将那些情爱的话当真,调教数年他也只有一分像你。便是这一分像你,才能让我开口说出那些话来。”白衣人双手龙在袖中,冷冷地看着室内。
沈皎泪眼朦胧地站在他身侧,两眼发肿涕泗横流,仍然皎如明月,我见犹怜。他攀紧了白衣人的手臂:“你怎么不叫我皎皎了,是厌恶我害了皇兄吗?也是……原本,这十年质子的苦该我受的,如此,皇兄也不用委身他人,做别人的男宠了。”
沈扶砚费尽力气爬到门口,辩驳的话卡在喉咙中,苍白干裂的薄唇无声启合:“你、你们……”
他后悔自己一副支离破碎的身体,活得不像自己也罢,连为自己说话争取都做不到。懊悔间,沈扶砚不可置信地听见齐愈清的声音:“他生来就是为你做傀儡的,你能安稳活下去,他死也值了。”
“是沈皎不好,不能为太傅分忧。”
“皎皎……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吗?这都是为了你啊!”沈扶砚从未听过他这样急切失礼的声音,更为看过两人相拥取暖的荒唐样子:“不怪你,是他不好,那队山匪竟然没能杀了他。要是他没被人救下,死在皇都外就好了。皎皎,你别自责,这事怨不了你我。”
沈扶砚即将第四次重生,耳旁的妖物溯个不停,嚷嚷着能量不足。他短暂地做了旁观者,心中一片平静,等着看自己生出恨意在地上扭曲爬行的样子,巴不得再活五百年,将这对璧人撕个粉碎,让他们为三月白雪跌入泥泞而追悔莫及。
等了许久,他看见地上的自己,翻身躺平,正了正衣襟,双手交叠闭上了眼睛。
沈扶砚望着还没凉透的人,心中一哂:“哼,温良恭谨,没救了。”
不值得,既然都心存厌恶,那这些人都不值得。
涵岁三年,矜功伐善,空棺葬于郊外。
涵岁八年,身首异处掖泉关,未能寻回。
涵岁十年,太元宫使鸩杀,葬……
第四世,再不能这样窝囊。
骤然,巨大的冲击力直击心脏。
一下,两下,似乎有人压下全身的力气让他重复生机。
沈扶砚连同骨髓都跟着咚咚作响,闪动的猩红挤压着黑蒙的视野。他终于感受到胸口一次次剧烈的闷痛,就像有人不断将他摁进水里又提起。
带着嗡鸣的震颤中,沈皎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脸不断闪现。随着一下一下的迫近,沈扶砚终于清晰地看见了上辈子弥留之际,沈皎挂满眼泪的脸上得逞的笑容。
沈皎双唇开合,阴狠的呢喃:“皇兄,我又抢赢了。”
胸口如同鼓槌的冲压下,猩红占据了全部视野,那些令他脊背生寒的死前碎片也随之逐渐远去。
隽秀的眉头蹙了蹙,沈扶砚倦怠地恢复了些许意识。他骤然睁眼,炫目的强光迅速占据了全部视野。沉闷的重压随之停止,沈扶砚眼瞳颤了颤,只感到疑惑的视线随着明光而来。
有人。
沈扶砚几度经历生死伤病,对这濒死感非常熟悉。他竭尽全力去看眼前流动的暗金暮光,渐渐地,能看清些许浮动的微尘。
墨黑的眼珠上下颤动,涣散的眸子不断试着聚起明光。濒死的人贺朝澜看过不少,没人能在这几乎将肋骨摁断的痛苦里即刻恢复意识。
挣扎片刻,清柔的瞳中映出贺朝澜带着面罩的脸。
沈扶砚没认出这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他的眼窝很深,贵如琉璃般瞳仁边沿泛着一圈深蓝,似与寻常大祈人格格不入。
视线交汇的瞬间,贺朝澜俯身碰了碰沈扶砚的脖颈。摸到跳动的脉搏后刚要开口,手腕被覆上一片冰冷潮湿。
“谁……”
贺朝澜的话没能收回,随着沈扶砚的言语接踵而至:“好了,活过来了。”
这声音带着些少年气的声音,沈扶砚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这个人跨骑在他身上,一手还保持着按在胸口的姿势。
“救我。”沈扶砚费力地吐出两个字,指尖收了收试图抓紧这人。
贺朝澜倏然盯向沈扶砚的手,这只手因病痛并没有多少力气。他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手,纤细莹白了无瑕疵。他手臂一转扣住沈扶砚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
沈扶砚听见一声意味深长的沉吟:“要人的话……的确活着的贵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