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
小太监正蹲在一边愁眉苦脸地看着五皇子在屋里屋外饶有兴趣地倒蜡油——他能弄来的东西实在有限,但沈错说有一点是一点,再说本来自己也没想怎么着,点火烧房子就是纯吓唬人而已。
就那么一小桶蜡油,还是邓丰派人给他等杀了五皇子后毁尸灭迹用的,就这么一点点被用了个底朝天,细微地撒进了每个缝里和帘子上。
“行了,”沈错终于是站起来往四周黏糊糊的地面看了看,满意的点了点头,“可以放火了!”
也真是怪了,他放火烧屋别的不烧,偏烧自家寝殿,这不是有病?
沈错一眼看穿他眼里那点迷惑,向他招招手“你过来。”
小太监揣着袖子颠颠的上了阶,跨了槛。
他原先在屋外,如今进了屋才看得到这番光景,他转头看了看一室落灰的房间,漏风发霉的地板,凄凉惨淡的布局便心下了然——这哪里是一个正统皇子住的地儿!和冷宫有什么区别?
心里正唏嘘着呢,结果就听沈错反问他“你知道这间屋子烧起来要多久吗?”
宫里不是没出过这种事,所以他只是略一犹豫地看了一眼摆在宫门口本该盈满清水的大枯缸,最终诚实道“奴才觉着,一盏茶的功夫就是了。”
十五分钟,确实够了。
像原主住的这块地方偏僻又荒凉,虽然看上去大,可两个侧殿比主殿更像鬼住的地方,原主不聪明,也从小被拘惯了,即使门开着也不会主动去外头乱跑,渐渐的也没人管他的死活了,给他送饭的宫婢侍卫也都散了个没影,都不知道这些年这位被世人抛弃遗忘的五皇子是怎么活下来的。
更别提屋外那缸用来救火的水缸都空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没水没人的,十五分钟也够烧个精光了。
沈错和太监两人一边在铜树灯枝上点燃一茬又一茬明火,一边不经意间开口“你确定皇帝是在自己寝居没有宠幸妃嫔对吧?”
太监摇了摇头。
沈错将起了烛火的长灯长盏一脚踹倒,还嫌从地板缝溜起的火还不够大似的,用袖子挥了挥,再扯了窗帘放地上烧。
太监忙有样学样,用袖子往地上挥了挥。
“哎呀别挥了快走!”
两人匆匆扯着对方的手腕跳出宫门去,沈错在门口扭着身子扒着门缝,鼓足腮帮子吹那火折子,火折子甫一冒火光,就被人咕噜噜扔进了房里,合上了房门。
*
茫茫夜色里,皇宫里叮呤咣啷敲响铜锣的声音闹了好大动静,从床上爬起来匆匆穿衣的宫女太监连衣着整齐也顾不上,套上就完事走人,每个在行宫路上的人都东奔西走乱作一团。
“走水了!走水了!!!”
“何处……何处走水?!”
“是长生殿!!!”
闻人犹如五雷一轰顶,在原地直直僵了片刻,也不知如何是好,团团作热火上蚂蚁转了几圈,忽然头也不回地扑去养心殿。
房子烧了事小,皇子死了事大。何况五皇子还是正统皇后所生,当今圣上的嫡亲血脉!就算皇帝不认,那也是他的儿子!
那人不由得暗骂一声——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怎么这时候就出了岔子!连忙加快了脚步。
*
他躬着身子敲了敲门,面上虽焦急,却也不忘乱了分寸,低声唤道:
“公公……”
“公公!”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忙慌的,”门支呀一声开了,门口一个小跟班先是一愣,不多时便立即将门彻底大开,小跟班毕恭毕敬地将他请了进去,他猛一个跨步就走到安安然然坐在梨花木座椅上的尹同光身侧耳语几句。
然而尹同光并不着急,继续抿了口热茶“人找到没有?”
他两手垂在身侧,声音很是垂头丧气“便是没有才来找您的……”
尹同光闻言哼笑一声“不是咱家不帮你,薛催,咱家爱莫能助啊。”
“咱家虽是皇帝跟前侍奉的掌事公公不错,可咱家是个奴才,奴才哪能和主子较劲?皇帝不想管他的死活,你跟咱家说有什么用呢?”
话虽然说成这样,但尹同光还是翘着兰花指接过了小跟班捧来的小袄披在身上,放了茶,俨然是要出门的模样。
“再说了,那些鸟兽畜牲都知道遇难该跑,五皇子再傻,也知道避难不是?我就不信他还真傻站在火里等死……行了行了,皇帝这个点估计也醒了,我过去说说。”
薛催喜不自胜,连连弯腰作谢。
被人簇拥着走了两步的尹同光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眯着半大的眼细细量了薛催一下。
“薛催,你……”
薛催附耳待听。
尹同光想了想,还是把多年疑惑说了出来。
“你到底是皇帝的人,还是国公那边的?”
薛催顿了顿,然后平铺直叙道“我从前既然是皇后的人,日后便一样是皇后的人。”
尹同光并不意外,淡淡的点了点头,又道“确实是好些年头没听过五皇子的消息了,他没缺胳膊少腿的吧?”
“……不曾。”
尹同光临别前还不忘安慰两句五皇子吉人自有天相云云,最后扭着大腚离开了。
*
尹同光也是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到了养心殿殿外,待挥开闲杂人等,自己理了理外袍,抖了抖拂尘,正欲恭恭敬敬唤一声皇帝时,却被外头方才随侍的太监小福子给拦住了。
“公公见谅,”小福子有些紧张,低头不敢看人“方才皇上说……谁也不见……”
尹同光听到里面似乎爆发了一阵极为激烈的争吵,脸色大变,站近门听了半晌,才压低声音问小福子“方才进去的是何人?”
“是……呃……”
“都什么时候了,快说!”
小福子无奈地一跺脚“是五皇子!”
尹同光一把抓住他,“五皇子无事?”
“全须全尾的,哪里像是出了事?”
尹同光眉目一沉,心下顿时有了两分思量。
“公公,”小福子苦着脸冲他示意了一下养心殿殿门“这怎么办?”
这会儿子尹同光却是不急,原本被薛催带起来堵在胸口的一口气也散了,缓缓退出几步,拉着小福子又走远了些,“今晚可有的忙了,一会儿估计皇上还得叫我……邓丰呢?把邓丰叫来!”
殿内的气氛不知为何忽然沉默了下去。
接着,尹同光右眼皮突突一跳,感觉这阵平静有些诡异,便急忙将小福子赶走,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听见五皇子的声音从门缝里颤颤巍巍地传出来。
“父皇,”他说,“我是……野种吗?”
真是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找死的!
尹同光刹那间寒意从背后蹿起,待到好不容易回过神,背后居然已经湿冷一片。
不止里面的皇帝,就连他也被这番话牵连出十几年前的传闻。
他知道以皇帝的脾气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果不其然,他站在殿门就听见殿里像是什么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质问朕的想法?!”
尹同光心里啊呀一声,知道皇帝已经勃然大怒,不亲手打死五皇子就不算完了。
他飞快在门口踱了两圈,始终拿不定主意到底这时候还能请谁来保住五皇子一条小命,思来想去,心里也泛起一点不忍——说起来也是真命苦,沈辞盏和他那几位兄长姊妹同样姓沈,可打小没了娘,竟成了宫墙野草一般的人物,空有天潢贵胄命,却没那个福气,现在还要挨亲爹的打……还有谁会在乎他的死活呢?
就在此时,他眼角余光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角青绿衣袍,而那衣袍的主人开口说话了。
“公公?”那人笑着问,“公公这是怎么了?”
来人不巧,正是国师。
尹同光连连行礼致歉“国师见谅,国师见谅……皇上与五皇子议事,吩咐过不许旁人打扰……”
国师拢袖而立,好一派儒雅随和“我也在‘旁人’范围里吗?”
尹同光汗颜“不敢,不敢。”
没本事便也罢了,可这国师还是个真有那么两把刷子的神人——能算会说,两三卦就能把前朝后宫哄得团团转,年纪尚轻便执掌天枢宫直揽要事大权,主持祭祀观察天象,吉凶祸福掐指了得,本来确实是不管政务的,结果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和户部侍郎吵了个大架,从大闲人变成了大忙人,开始插手朝政,即便如此,也十分得皇帝信任。
国师生了一双弯弯笑眼,叫人一眼就心生好感,模样也端庄,性情随和,看上去是个极好敷衍的主儿。
那也只是看上去罢了。
国师一指殿门,“你管他们父子二人在里面掐架叫议事?”
这议的哪门子事?自由搏击运动吗?
尹同光尴尬地笑了笑。
“好吧,那我进去看看。”
国师已经推开了半边门,还不忘拧过身对着一脸便秘的尹同光安慰两句“公公放心,不会牵连你的。”
尹同光:“…………”
*
其实国师说错了一点。
他们根本不是在掐架,而是单方面殴打。
沈错支着一边手肘勉强撑起上半身,噙着嗜血残忍的笑道“你不如直接打死我,好当从来就没有我这个儿子!!!”
“你还有脸说!!!”
在又挨了腹部的一脚之后,胸口肋骨早不知断了几根,耳鸣夹杂着头晕让他的脑袋都有点发热,连呼吸都带着抽抽的、好似破风箱一般呼哧响的血沫声。
沈错缓缓调转身体趴在了地上,好避免正面第三次受伤,手抵着软绵绵的胸膛,心脏用力地鼓跳冲击着肋骨,让他哇地一声吐了一口鲜血。
要死了吗,他晕晕乎乎地想。
早知道就苟着点了,不然穿个越过来连地图都没摸索明白就要被活活打死在新手村了。
“……”
等等,等下……
这是什么味道……?好清冽的香味……
是……有人来了吗?
他努力睁开眼,奈何再没有力气抬头,只能努力辨析耳鸣中夹杂着的对话。
“你来干什么?”
“陛下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个答案吗?”有人说,“所以臣来了。”
忽然,他凌空般被人拉住左手手腕给硬生生从地上拽了起来。
那只拽他的手很冷,动作也十分干脆,扣住他的手一翻露出手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凭借本能觉得自己的手背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那只冰冷无情的手从他的手腕滑到掌心,直至五指都勾上了他的手背,然后……
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左手,冷漠地压迫血管好让血液流得更多更快地落在那黑铜符碗中,沈错浑身一抖,彻底清醒过来。
待符碗里的符咒沾了他的血之后,他的手就被立马松开,然后那人将刀横在碗口,把碗递向皇帝。
那人说,“您不想试试吗。”
皇帝脸色从来没有那么差过,“如果成功了,是个什么反应?”
“如若是亲生的,就会融在一起,变成黑水,”那人不紧不慢道“如若不是,他的血会如同油脂浓汤一般浮在表面上。”
“一深一浅,一上一下。”
他并不专等皇帝的反应,而是扭头对地上的人起了几分兴趣。
五皇子如一摊烂布般扔倒在地,接着被人用一方布巾撩起额发看了看脸,那人连连啧叹表示惋惜。
“打得这样狠,瞧着怪可怜的……就算他不是您的儿子,就不能谅他年幼失怙,本就可怜么?”
“啊唷好凶,”被沈错冷冷瞪了一眼的国师笑嘻嘻如逗猫狗一般“你也会发脾气吗?嗯?”
国师满是笑意的眼睛里含了两分意味深长,他那时只是还没来得及懂,日后想起,也不得不惊愕。
那双眼实在太通透,像是早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你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很辛苦吧?
说尽风凉话,他未必还能给人家什么好脸色?自然是吼了一声“滚!!!”
“哐啷————”黑铜碗砸在了地上,如漆如墨的内容物倾倒一地。
刹那间皇帝的表情便是真见了鬼也不过如此了。
“你有这种东西……你——你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臣造这东西也是要时限的,近些日子才造好,只是苦无一直找不到时间跟您说,这才耽误到今天,”国师站起身,淡然地用那方布巾擦拭手中血迹,“幸而……如今也不算晚。”
言罢,国师顿了顿,反问道“是还不算晚吧?”
“骗我……”
国师无所谓的耸了一下肩膀。
皇帝后退几步“都骗我……”
恍惚间,那个孩子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慢慢地向外面走去,因为走得不甚稳当,还有点好笑。
他们一开始是在谈什么来着?对,那个孩子一开始是来告状的,说住处不知被谁烧了,向他讨一处更大的屋子住。
“你是何人?”
正常,挺正常,皇帝子女多,不记得很正常。
他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压下自尊低声道“……儿臣排行第五,字辞盏,沈辞盏。”
这样说的话,记起来了吗?
“哦,”皇帝淡淡一点头“择殿不是小事,容后再议。”
韬光养晦他不是不懂,只是他真的还是有些不甘心。
母亲早逝,兄弟不亲,朝臣不帮,他如今最近最快的突破口就在皇帝身上,叫他一越翻身的机会眼下就掌在自己手里,怎么可能说放走就放走?
沈错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皇帝何以至于如此憎恶他,干脆下了一记猛药。
若非野种,安能如此?
皇帝起先还不愿记得二人是怎么从吵起来到最后恶语相向的,只是最后沈错刹那间流露出的神情忽然间便像极了他的母亲——他该是叹一声先皇后与他眉目一般无二,就连先皇后时日无多躺在病床上望着走向她床边的眼神都那样怨恨。
不,她那时已经双目失明许多年了,她只是听闻他的声音下意识排斥罢了。
他只是太恨了,恨她到死也不曾回头多看一眼,恨她囫囵将秘密埋腹带到冰凉的地底。
“盏儿,盏儿……”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变得慌张起来。
“盏儿!”
门嚯啦一声开了,白衣青年的脚步顿了顿。
尹同光看着他一脸的青紫,一瞬间不知是该赔笑还是惊恐,笑容卡在白面似的脸上,诡异又滑稽。
沈错捂着另一只手臂,强撑着疼靠门的另一边后退几步,犹如受了伤的惊弓之鸟般谨慎地看着他,一边慢慢向阶梯下走。
什么也没捞着,太不值当了。
最后不知道在宫道上走了多久的沈错如是懊恼。
写不完了!!!(尖叫)(晕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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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