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祥已经吓得快自尽了,尚柳依旧不动如山。
她将王家舅甥邀请进废墟小屋,请他们稍安勿躁。见王瑞祥的嘴唇已经干裂掉皮,她还特地从便携式冰箱里取出两瓶甜饮料,贴心地奉上。
王瑞祥的确是渴极了,虽心急如焚,却也不客气推辞。他蹲坐在砖块堆上,擦去唇边的血渍,咕咚咕咚喝掉大半瓶。
王友心也有样学样,拧开瓶盖抿了一口——她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似乎很是喜欢。
甜饮料并不珍贵,她却像是碰到了什么珍馐美馔,小心翼翼地用舌尖抿着喝。
尚柳见这小姑娘眼睛亮亮的,脸盘子圆圆的,体格又壮壮的,心中不禁生出好感。十七八岁的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笑着问:“你肚子饿不饿?我这里还有多余的食物和水。”
王友心像小兽一样歪起脑袋,眼珠黑亮黑亮的,内心的纠结一览无余。
经过一番挣扎,她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了,谢谢您。”
见外甥女轻而易举地搏得了尚柳的好感,王瑞祥替她骄傲,又替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感到凄凉。
捧着冰凉沁手的饮料瓶,他重新堆起谄媚的笑容:“不劳您费心,我们来时已经吃过饭了。胡女士您实话实说,我这外甥女能不能入得了您的眼?”
尚柳:“还行。”
她对王友心的第一印象还挺好的。
“您别看她长得结实,她从小吃了不少苦头。她那亲爸亲哥又都是懒鬼,她成天就在家里干活。小孩子爱玩的她一概不碰,我给她买终端她也不要,连字都没认下几个。”
听说王友心不识字,尚柳有些诧异。
如今可是信息爆炸、网络高度发展的年代,不识字的人类罕见至极。在海量信息流的包裹与灌输下,刚出生的婴儿也能无师自通地学会联盟语,对着虚拟屏幕戳戳点点。
不识字、不会上网的人类在这世上寸步难行。许多贫困青年更是终日沉湎于星网中,不愿面对残酷无力的现实。
98区虽贫穷落后,当地居民却还是人手一个终端。由于部分区域没有信号,下载租售游戏、图书、影像制品的店铺生意异常火爆,门前时常能排起长队。
在这种时代背景下,王友心简直像个原始人。
在尚柳的打量中,王友心有点害羞:“我不爱学习,也没有朋友,没必要搞终端。”
尚柳:“那你喜欢什么呢?”
王友心认真思考了片刻,珍重回答:“没有。”
尚柳笑了。
见尚柳兴致缺缺,王瑞祥暗道不妙,心底的焦灼又重了几分。
他掐了掐大腿,逼迫自己挤出一点眼泪,开始号啕大哭:“我这苦命的外甥女啊,从小没了妈,白天没了亲哥和亲爸,今晚又要跟着我丧命,真是糟了什么孽!”
王瑞祥哭得肝肠寸断,王友心本人却毫无触动,冷冷清清地站在原地。
在她舅大喘气的间隙,她一脸平静地补刀:“你杀死了我哥,又气死了我爸,为什么还要哭?”
说到亲哥与亲爹的去世,她眼中不带半点感情,像是在谈论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没有夹杂半点悲愤和仇恨,只是在阐述事实。
王瑞祥的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索性破罐破摔,转头问尚柳:“董事长马上就要杀回来报仇了,您不跑路也不行动,是留有什么后招吗?”
尚柳:“没有啊。”
王瑞祥:“啊?”
尚柳:“我连你们董事长叫啥都不知道,还等着你这位老员工给我说明呢。”
见尚柳如此吊儿郎当,王瑞祥意识到自己所托非人,气得想一头撞死。
但他终究还是没死。
不知为何,见尚柳如此淡定自若,他心中竟生出一分诡异的期待——万一她真能以一敌百,以肉·身对抗机甲呢?
不管这女人再不靠谱,他也别无他法,只能把外甥女的性命托付给她。
于是他压抑住心底的仓惶,开始一本正经地向尚柳介绍。
毒蛇窝的董事长叫刘志鹏,土生土长的98区人。
他早年拼命求学,于名校毕业后顺利入职康德科技集团。他从基层岗位一步步往上爬,在集团里混得风生水起,混成了名利双收的高管。
五年前,刘志鹏被康德集团给“优化”掉了。
揣着巨额仲裁金,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乡,准备拿钱创业东山再起。
尽管他想回报家乡,可98区的经济土壤贫瘠异常。经过好几轮市场考察,他终于敲定了最稳赚不赔的暴利行业——人口贩卖。
98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武器和雇佣兵。刘志鹏投入了一部分本金,雇佣一批人马组成毒蛇窝,迅速占领了一部分市场份额。
刘志鹏脑筋灵活且心狠手辣,只用了三年时间便混成了老家的地头蛇。可他始终觉得土匪低人一等,心中依旧怀揣着一个“大企业梦”。于是,他仿照自己先前的老东家,将毒蛇窝组织化规范化,设立了各种部门,自称为“毒蛇集团”。
虽自诩集团董事长,刘志鹏本质上还是独断专横的土皇帝。
他将那群打江山的老伙计们杀得精光,将财政大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他自己吃得脑满肠肥,下属们没日没夜地替他卖命,到手的绩效奖励却微乎其微,只能瓜分一点肉汤。
刘志鹏刚愎自用生性多疑,总觉得手下随时会造反,只愿把经费砸到自己身上。
尽管地下堡垒已经破烂不堪,他却花掉大半积蓄,为自己购置了一台机甲,动不动就要开出去炫耀。
在和平年代,机甲也变成了有钱人的大玩具。这东西的购置成本很高,养护成本更高。因此,刘志鹏虽开着机甲四处溜达,却只用来威慑对手,却从来舍不得开炮。
“等下可不好说……”
王瑞祥一脸忧愁,“刘志鹏已经暴跳如雷了,可能会直接用机甲轰死你。”
尚柳对刘志鹏的发家史毫无兴趣,听得昏昏欲睡。直到王瑞祥提起“机甲”二字,她才重新打起精神。
她支起耳朵问:“他的机甲是什么等级?什么型号?”
王瑞祥:“好像是康德公司的机甲,身后有一节一节的尾巴,黑漆漆的,样子特别怪。”
尚柳心中一喜:居然是康德蝎尾狮——就是斯派克当初梦寐以求的那一款机甲。
没想到刘志鹏都被康德集团辞退了,还这么支持老东家的生意,蝎尾狮可是这两年最有人气的B级机甲。
蝎尾狮广受好评可不单纯是因为造型,它是康德集团的王牌产品,象征着量产型机甲的技术巅峰。它虽然没有搭载意识体,金属原料却都是上上等,其视野系统与弹道追踪技术更是能与A级定制机甲相媲美。
再过两个小时,就会有好物送货上门。
她越想越兴奋,连身子都忍不住战栗起来。
王瑞祥以为她害怕得发抖,又见缝插针地劝说起来:“我早就让你们逃命了,一小时后有黑船要起飞,你们现在过去还来得……”
“不。”
尚柳打断了他的絮叨。
她站起身子,俯视着鼻青脸肿的王瑞祥:“你现在就给刘志鹏发定位。”
“你让他直接飞过来,我就在荒地里等他。”
……
凌晨两点,尚柳站在荒原中央。
大地像盘子,天穹像倒扣的碗,尚柳渺小至极,像碗中的一粒米。
她手无寸铁,一错不错地仰望着夜空。
98区常年被雾霾笼罩,夜空总是黑沉沉雾蒙蒙的,看不到半颗星子。偶尔有红白交错的光点划过夜空——那通常是飞船的指示灯。
尚柳站在原地等啊等,目送一艘艘飞船经过。
她感到一丝困意,抬手打了个哈欠,却看到一颗不起眼的光点照亮了雾蒙蒙的天空。
光点穿透云层,一分为二,一亮一暗,一白一黄,交缠盘旋着飞向地面,离她越来越近。
白色光点是垂直下降的,随着物理距离的缩短,它的光芒愈发盛大,刺得人眼睛痛——那应该是刘志鹏的飞船。
暗黄色光点的坠落速度更快,还在高空中毫无规律地绕来绕去,像飘忽又躁动的萤火虫——这肯定是刘志鹏亲自驾驶的机甲,因为蝎尾狮的眼灯就是暗黄色的。
机甲落得越来越低,轮廓逐渐清晰可辨。
蝎尾狮真是机如其名,又怪异又壮丽。头部轮廓与眼灯如狮子一般粗犷威严,下半张脸却连着一对锋利的口器。它的躯干上拼接覆盖着光滑坚韧的板甲,左臂是常规的炮筒,右臂拼接着一只精密灵活、布满锯齿的钳。狰狞嶙峋如骨节的尾部其实是可拆卸脱落的核导弹。
机甲长得很可怕,运动轨迹却很滑稽,像喝了假酒一样。
刘志鹏精神力虽能够得上B级,驾驶技术真是烂得出奇,竟然连正常的直线都开不出来。
那台可怜的蝎尾狮好似无头苍蝇,在她头顶来回打转,大尾巴在身后拼命地甩动,死活不知道该如何在降落时保持平衡。尚柳嗤笑一声,决定帮它一把。
她向上摊开右手,精神力凝出五根绳索。
绳索像海怪触手一般蜿蜒追逐而去,捆住蝎尾狮的头颅与四肢,将它拖拽向荒原。
在尚柳的扶持下,蝎尾狮终于平安降落——不过是膝盖先着地的。
它凶残怪异如修罗,此刻却跪得像个孙子。
尚柳勾了勾手指,精神力绳索又松开蝎尾狮的四肢,争先恐后地涌向它的胸甲,掀开了它的驾驶舱,拽出了它的驾驶员——一个惊慌失措体态臃肿的中年男人。
他的定制衬衫皱成了老咸菜,稀疏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丰润的胖脸硬是憋成了猪肝色。
他就是刘志鹏。
在王瑞祥的口中,他简直被描述成了一位阴险狡诈、实力深不可测的枭雄。
尚柳亲眼一看,觉得刘志鹏就是一只圆咕隆咚的胖海豹,只知道蛄蛹。